镜铺的灰烬还没凉透，镇西头的石桥上就出了怪事。
那桥是青石板铺的，栏板上刻着些模糊的花纹，近来每到子夜，栏板的石缝里就会渗出些暗红色的水，顺着石板往下淌，在桥洞下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不是夜空的星星，而是无数面破碎的镜子，镜面朝着不同的方向，晃得人眼睛生疼。
江安和林渡赶到时，正撞见个醉汉趴在栏板上呕吐，他的手刚碰到那些暗红色的水，就突然尖叫起来——掌心像是被烙铁烫过，冒出串燎泡，燎泡里的脓水竟是黑的，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水洼里，激起一圈圈细碎的血纹。
“这水不对劲。”江安蹲下身，用桃木剑沾了点水，剑身上立刻泛起层青雾，“是镜铺的阴气顺着地下水脉流过来了，带着碎镜的戾气。”
林渡盯着水洼里的倒影，那些破碎的镜面正在慢慢转动，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调整角度。其中一块镜片突然对准了他，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片浑浊的河水，水面上漂浮着个蓝布衫的影子，正是陈家二姑娘，她的头发在水里散开，像水草般缠向镜外，指甲刮得镜面“沙沙”作响，像是要从里面爬出来。
“她还没走干净！”林渡的声音发颤，他注意到那影子的手腕上，缠着圈细细的红线，和镜铺铜镜盒里的红线一模一样，“是那根麻花辫里的阴气，顺着水脉附在了镜影上！”
话音刚落，桥洞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水洼里的血纹猛地炸开，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从水里冒出来，像撒了把锋利的沙砾，朝着两人飞射过来。江安挥剑格挡，玻璃碎片撞在剑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每片碎片上都沾着点暗红的血，落在地上，竟慢慢拼出个“怜”字——正是王老头说的，镜背刻的那个字。
“她在写自己的名字？”林渡突然想起什么，“陈家二姑娘叫陈怜月，‘怜’字是她的名！”
水洼里的倒影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那些破碎的镜面开始疯狂旋转，映出的河水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河底的淤泥里，埋着些亮晶晶的东西——是无数片碎玻璃，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像座小小的镜冢。而陈怜月的影子，就在那镜冢里挣扎，她的手死死扒着一块最大的玻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全是淤泥和玻璃渣。
“是当年沉镜的地方！”江安恍然大悟，“那面穿衣镜不是被水冲下去的，是有人故意沉在河底的，还砸碎了所有碎片，就是为了困住她的魂魄！”
桥栏板的石缝里渗出的水越来越多，顺着石板往下淌，在地上汇成条细细的血河，河水里漂浮着更多的玻璃碎片，每片都映出不同的人影——有缺了腿的货郎在镜中一瘸一拐地走，有断了胳膊的戏子在镜中比划着兰花指，还有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终于转过身来，怀里的孩子脸上竟嵌着块玻璃，玻璃里映出的，是陈怜月七岁时的模样，梳着双丫髻，手里举着朵白梅花。
“那孩子是她的执念！”林渡的心脏狂跳，“她当年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为了救那个落水的孩子！可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活人！”
血河里的玻璃碎片突然全部转向，镜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桥洞深处的黑暗里，那里立着个模糊的黑影，穿着件褪色的长衫，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是铜的，在微光里泛着冷光。
“是当年的船家！”江安的声音发紧，他认出那拐杖头的样式，和王老头描述的、捞镜子时见过的船家一模一样，“是他沉的镜！他怕陈怜月的魂魄找他报仇！”
黑影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他举起拐杖，朝着血河里的陈怜月影子狠狠砸下去！
“不要！”林渡嘶吼着，抓起块石头就往黑影扔去。石头穿过黑影的身体，砸在桥洞的石壁上，溅起串火星。而血河里的陈怜月影子，被拐杖砸中后，身体瞬间碎成无数片，融进那些玻璃碎片里，每片碎片都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无数个陈怜月在同时哭泣。
江安突然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桃木剑上，剑身上的青雾瞬间散去，露出耀眼的金光。他举起剑，朝着血河中央的“怜”字劈下去——金光落在血河上，那些玻璃碎片突然停止转动，镜面里的人影都安静下来，像是被定住了。
陈怜月的影子从碎片里慢慢凝聚，这一次，她不再是破碎的模样，而是完整地站在血河里，穿着干净的蓝布衫，梳着麻花辫，手里举着半朵白梅花。她看着桥洞深处的黑影，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淡淡的悲哀，然后慢慢转过身，对着林渡和江安鞠了一躬，身影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那些玻璃碎片里。
碎片开始自行拼合，慢慢组成一面完整的镜子，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河水和黑影，而是片晴朗的天空，陈怜月的身影在天空中慢慢升起，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鸟，最后消失在晨光里。
血河渐渐退去，石板上的暗红色水渍变得透明，最后蒸发在空气里，只留下淡淡的水汽。桥洞深处的黑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然后化作黑烟消散，只留下那根铜头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杖头的铜皮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镜子，镜面早已发黑，却还能隐约看见个船甲的倒影，正对着镜中的自己狞笑。
天快亮时，两人在桥洞下挖了个坑，将所有的玻璃碎片和那根拐杖一起埋了，上面铺上新土，种了丛芦苇。江安说，芦苇喜水，能镇住地下的阴气，也能陪着陈怜月，让她不再孤单。
林渡摸着胳膊上那道浅白色的痕，突然觉得不烫了。他望向河面，晨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无数面小镜子在闪烁，却再没了半分阴冷。
只是偶尔有风吹过桥洞，会带来些细碎的“咔哒”声，像有人在轻轻打磨镜片，又像有个姑娘在低声哼唱，调子软绵，带着点河水的清冽，像在说：这一次，我终于能好好看看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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