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林间一片死寂。
跟着“不沾泥”被官军围剿，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负责看管辎重的老营早已失散，身上仅有的干粮也在逃命中丢得一干二净。
此刻，生死的危机暂时退去，那深入骨髓的饥饿与疲惫，便如同索命的恶鬼，从每个人的身体深处爬了出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期盼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陈海。
他们希望这个能带他们闯出一条血路的年轻哨总，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罗虎和赵老四等几个老兵，同样一言不发，目光如炬。
尤其是赵老四，他“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阳怪气。
“哨总，命是捡回来了，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弟兄们可撑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铁柱，哼了一声。
“我看铁柱这小子是熬不过今晚了，咱们……哼，也快了。”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本就冰冷的水潭，绝望的气氛愈发浓重。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
只见陈海迎着众人濒临崩溃的目光，神色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将手伸进腰间那个破旧干瘪的干粮袋里。
然后……
掏出了一个沾着新鲜泥土的，圆滚滚的，谁也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
紧接着，第二个。
第三个……
在所有人呆滞到近乎石化的注视下，陈海面不改色地从那只小小的、本该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掏出了足足十个拳头大小的土疙瘩。
“啪嗒、啪嗒……”
他随手将这些土疙瘩丢在众人面前的地上。
“……”
整个林间，连风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断了。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张着嘴，看看地上那堆东西，又看看陈海那只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的干粮袋，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哨……哨总……这……这是……”
罗虎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指着地上的土疙瘩，结结巴巴地开口。
陈海的声音平静如初，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神秘力量。
“这东西，叫土豆。”
“能吃，而且，很顶饿。”
“能吃！”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众人脑中炸响！
一个饿疯了的流寇想也不想，怪叫一声就扑了上去，抓起一个土豆便要往嘴里塞。
“住手！”
罗虎眼睛一瞪，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将土豆抢了下来。
他随即和赵老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火热。
罗虎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望向陈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畏：“哨总，那这土豆……咋吃？”
陈海解释道：“生吃也行，但你们看，这上面有些发青出芽，生吃恐有微毒，最好还是生火烤熟了吃。”
“生火？”
赵老四和罗虎同时一惊。
赵老四更是急得跳脚：“哨总，万万不可！此地离官军的追击范围不远，一旦生火，烟柱一起，几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听到这话，陈海的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自信笑意。
“谁说生火，就一定有烟？”
他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罗虎，你带几个人去找些干柴，越干越好。”
“赵老四，你带几个人去那边低洼地带，寻野兽足迹找水源。”
“剩下的人，听我指挥！”
陈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莫名的威严。
“我教你们，搭一个无烟灶！”
“无烟灶？”
又是三个他们闻所未闻的字眼。
罗虎挠了挠头，他感觉今天的哨总像换了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劲儿。
众人虽满心疑窦，但看着地上那堆能救命的土豆，还是毫不犹豫地分头行动。
陈海指挥着剩下的人，用匕首和木棍在地上挖出一个倾斜的地道作为灶膛，又在侧面挖了几个细小的通风口。
最后，在灶膛末端的上方，挖了一个更大的、用杂草覆盖的浅坑，作为烟道出口。
等到这简陋的土灶基本成型，赵老四也带着人找回了一大堆枯枝败叶。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狐疑地打量着陈海脚下那个歪歪扭扭的土坑，眉头拧成了疙瘩。
“哨总，就这玩意儿？”
他蹲下身，用手指捅了捅坑壁，满脸都写着不信。
“这破土坑，还能把烟给吃了不成？”
陈海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着灶膛最里侧。
“把最干的引火物塞进去，点火。”
罗虎将信将疑地照做。
火折子凑上去，一小撮枯草瞬间燃起。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直直地往上冒。
“看！冒烟了！”一个年轻的流寇失声叫道，声音里满是惊慌。
赵老四的嘴角撇了撇，脸上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
可就在下一刻，他脸上的神情，连同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凝固！
只见那股笔直往上窜的青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抓住，狠狠往下一扯！
整股烟，瞬间就被吸进了那个平平无奇的土坑深处！
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土坑，仿佛在看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火光在坑底稳定地燃烧，烟雾却像是被牢牢锁死在了地下。
只有在几步外那处低洼的草丛里，才有几丝微不可察的白汽，贴着地面缓缓溢出。
那烟量极小，被林间湿冷的空气一冲，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别说几里外，就是站远十几步，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障眼法？”
赵老四那张刀疤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疯了一样冲到出烟口，把手凑过去，只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热气拂过。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一片轰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
罗虎愣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爆发出一阵粗豪至极的狂笑。
“俺就知道！俺就知道哨总有神仙本事！”
其余的汉子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再看向陈海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凭空掏出土豆是惊喜。
那么现在这手“无烟灶”的绝活，就是神迹！
在这随时可能被官军发现的深山老林里，能安全生火，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赵老四直起身子，快步走到陈海面前。
他脸上的轻慢和怀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狂热与震撼的复杂神情。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后“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地，抱拳低头。
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
“哨总！我赵老四是个粗人，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得罪！”
“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陈海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神色平静地将他扶起。
“起来吧，大家都是自家兄弟。”
他转过身，对着众人下令。
“把土豆扔进去，开饭。”
很快，罗虎也带着人找到了水源，用队伍里唯一的铁盆烧开了水。
当烤得外皮焦香、冒着滚滚热气的土豆被从灶膛里扒出来时，一股混合着焦香和泥土芬芳的独特香味，霸道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陈海将十个土豆仔细掰开，一人先分了一大块。
滚烫的温度让众人龇牙咧嘴，却谁也舍不得放下。
他们一边吹着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下了第一口。
焦脆的外皮之下，是金黄滚烫、软糯香甜的内芯。
那扎实无比的口感和纯粹的淀粉香气在口中轰然爆开，瞬间填满了空虚已久的肠胃。
对于这群饿了不知道几天的溃兵来说，这味道，比世上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上千倍万倍！
一个年轻的汉子，吃着吃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哽咽道：
“娘哎……我活过来了……我吃上热乎的了……”
他的哭声像会传染。
好几个铁打的硬汉都红了眼眶，捧着土豆狼吞虎咽，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被重新注入灵魂的希望。
就连之前对陈海一脸不屑的赵老四，此时也捧着半块土豆，吃得满嘴都是，眼眶通红，像个孩子。
有了食物和热水的补充，伤员铁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所有人都吃饱了。
他们围坐在温暖的无烟灶旁，看着那个背影挺拔如松的年轻哨总，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信任和依赖，此刻已经升华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敬畏。
这位哨总，不仅有情有义，不抛弃任何一个弟兄，竟然还有着神仙一样的通天手段！
跟着他，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甚至……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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