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拍打在林远航的脸上，那条匿名短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他的神经末梢。
刚刚在沙滩上勾画出的宏伟蓝图，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被浪潮吞噬后的一个空洞圆圈，像一个巨大的、嘲弄的问号。
赵若萱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关切地将伞又朝他倾斜了几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林远航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
赵若萱只看了一眼，秀眉便紧紧蹙起。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远航为母亲未了的心愿付出了多少，而这条短信，无疑是将一道刚刚开始愈合的伤疤，重新撕裂，并撒上了腐蚀性的盐。
“走。”林远航收起手机，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海，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去哪？”赵若萱连忙跟上。
“县人民医院。”
半小时后，县人民医院档案科，一股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远航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冷静地提出申请：“你好，我需要调阅我母亲林素娥，十五年前在我院的临终住院病历。”
负责档案管理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懒洋洋地在电脑上敲了几下，不耐烦地摆摆手：“太久了，十五年前的纸质档案早就封存归档，送到市疾控中心的资料库统一保管了，我们这里查不到。”
“那电子档案呢？”林远航追问。
“那时候系统还没那么先进，哪来的电子档案。”女人丢下一句，便自顾自地开始整理手边的文件，一副不再搭理的模样。
碰壁在意料之中。
林远航没有纠缠，正准备带赵若萱离开，另想办法，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是苏念慈。
“林先生，我听说你去医院查档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别急，也别跟他们起冲突，在医院门口等我，我马上到。”
十分钟后，苏念慈开着她那辆白色小车赶到。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领着林远航和赵若萱绕到医院的行政楼，刷卡进入一间挂着“医师信息中心”牌子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服务器机柜在嗡嗡作响。
“纸质档案转移是常规操作，但为了应对医疗纠纷和大数据回溯，市里几年前统一做过一次全市重点医院的历史病历电子化备份。”苏念慈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操作，一边解释，“我有市医师协会的授权，可以访问这个数据库的备份端口。”
林远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苏念慈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屏幕上数据流飞速闪过，最终，一个加密文件被成功调取。
文件名：林素娥-入院编号。
随着苏念慈按下回车，文件被解密打开。
病历首页的信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主诊断：肺部恶性肿瘤晚期。
但在这行字的下方，另有一行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注的特殊备注，刺眼夺目。
“患者体质特殊，检测为‘基因敏感体质（G类）’，建议转入特殊病房隔离观察。”
赵若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林远航。
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病历首页右下角，主治医生签名栏里那个清晰的电子签章——陆承恩。
这个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将所有零散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张云天，生殖实验室，滨海疗养院，还有母亲的死……
“陈逸飞呢？”林远航的声音发颤，他立刻拨通了电话。
很快，被紧急叫来的陈逸飞也冲进了办公室。
作为医学顾问，当他看到“G类基因敏感体质”这几个字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早就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姨的身体状况和普通人不一样！”陈逸飞的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G类是内部评级，代表该个体对特定基因诱导剂具备极高的排异性或吸收性。这……这根本不是常规体检能查出来的项目！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转诊？按规定，确诊这种体质，必须立刻上报省级疾控中心，转入专门的研究型医院！”
苏念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向下翻阅。
她在密密麻麻的治疗记录中，很快找到了答案。
一份转院申请单的扫描件。
记录显示，母亲林素娥入院第三天，主治医生陆承恩曾亲自下达转院申请，目标医院正是省内最顶尖的肿瘤医院。
然而，这份申请却在审批流程上，被人为地卡在了“医保资格复核”这个环节上。
一卡，就是整整七天。
七天后，病历记录简单地更新了一句：“患者病情急剧恶化，体征不符转运标准，放弃转运。”
“医保资格复核？一个普通的农民，有什么复杂的医保资格需要复核七天？”赵若萱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他们是在用制度杀人！”
更令人窒息的还在后面。
在病历档案的附录部分，一份手写的备注扫描件，字迹潦草而冰冷。
“患者拒绝参与‘海洋基因优化计划’的后续配合，评估其合作意愿为零，建议列为低优先级服务对象。”
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只有这句不带任何感情的判决。
林远航死死盯着那行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死，不是一场单纯的医疗资源匮乏导致的悲剧，而是一场蓄意的、冷酷的报复。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赵若萱一把拉住他。
“找医院，让他们出具正式说明！”
“没用的，”苏念慈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他们只会用‘系统升级导致部分流程记录缺失’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你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
林远航停下脚步，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所取代。
他沉默了几秒钟，拿出手机，拨通了刘振宇的号码。
“振宇，帮我找个人。滨海镇的老教师，姓王，叫王秀兰。她退休前，在县人民医院做过护士长，十五年前，她应该就在肿瘤科。”
当晚，在滨海镇一间朴素的老房子里，头发花白的王秀兰老人见到了林远航。
当看到那份病历复印件时，老人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我记得，我记得你妈妈……”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惋惜，“她是个很倔强的好人。最后那几天，她清醒的时候不多，但只要醒着，就抓着我的手，反复念叨一句话。”
老人哽咽着，模仿着当时林素娥虚弱的语气：“王姐，求求你，以后……以后千万别让我的孩子，再被人当成试验品……”
“她还说，”王秀兰努力回忆着，“她在纸上写你弟弟的名字，写了又用力划掉，好像生怕被谁看见一样……她说，她欠你们的，下辈子再还……”
深夜，航海记合作社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陈逸飞将林素娥病历中的基因序列数据，与陆承恩遗留下的研究日志进行了通宵比对。
天亮时分，他带着一脸的疲惫与震惊，得出了一个颠覆性的结论。
“远航，我们都错了。”他指着电脑屏幕上两组高度重合的基因片段，“阿姨她……她不是普通的研究员家属，也不是什么实验的参与者。她体内的某种天然抗体基因片段，正是张云天那个生殖实验室这些年来，一直疯狂试图复制和优化的人类基因序列。她不是试验品，她是整个项目的‘原始母本’——也是唯一一个，凭借自己意志，退出了那个计划的人。”
林远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他拿起桌上那张母亲留下的、已经泛黄的家庭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年幼的他，笑得温柔而灿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她不是死于癌症。
她是死于，坚持不肯做“神”的那个凡人女人。
一周后，滨海疗养院的废墟之上，一场特殊的奠基仪式正在举行。
没有彩带，没有媒体，没有一位政府领导出席。
只有上百名滨海镇的渔民，男女老少，人手一支蜡烛，在微凉的海风中静静伫立，烛光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林远航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面对着一张张质朴而坚毅的脸庞，手里的麦克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这块地，未来不建豪宅，不搞文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铿锵有力，“它只做一件事——建成‘素娥纪念社区’！专供给世世代代守护这片大海的人，一个可以安心、安稳、安身的家！”
话音落下，他将那份母亲的病历复印件，亲手投入身旁的火盆。
纸张迅速卷曲，变黑，化作灰烬，随风升腾。
远处，一直默默观礼的赵明远，缓缓摘下头上的礼帽，微微鞠躬。
人群中的苏念慈，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而在千里之外，城市顶端的一间环景办公室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通过高清监控画面，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拿起笔，在面前的一份报告上，缓缓写下最后一行批注：
“目标‘林远航’已彻底脱离掌控。建议，启动最终预案——‘记忆清除计划’。”
夜色如墨，天际，第一颗星辰悄然亮起，冰冷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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