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十四,卯时鸭绿江义州段,破晓前的鸭绿江,笼罩在浓重如乳的晨雾中,寒意刺骨。郑一官的三艘广船如同潜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北岸绵延的芦苇荡深处。水手们屏住呼吸,在冰冷的浅水里,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批“水雷”——粗陶罐内填满火药,罐口密封,引信连接着浸透桐油、坚韧异常的麻绳——固定在暗藏的礁石上。了望哨如狸猫般蜷在最高的桅杆顶端,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根,鹰隼般的目光穿透薄雾,死死盯着上游方向。朝鲜义兵冒死送出的情报如烙铁般印在每个人心里:镶蓝旗贝勒莽古尔泰的运粮船队,将于卯时末途经此地!
上游隐约传来船桨破水的哗啦声,夹杂着后金兵粗野的谈笑。一艘前锋船的甲板上,一名后金哨兵解开裤带,对着浑浊的江水撒尿,嘴里还骂骂咧咧:“呸!贝勒爷说得对,明狗的水师只敢缩在旅顺舔毛,哪敢过境找死!”他浑然不知,芦苇丛深处,三艘广船侧舷的佛郎机炮已悄然褪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眼眸,正随着船队的移动轨迹,缓缓调整着角度。
巳时的鸭绿江义州段
“轰隆——!!!”
三声炮响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江面的宁静!郑一官的广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芦苇荡中冲出!首轮炮击精准异常,一枚实心弹呼啸着砸中后金船队末尾一艘粮船的舱底!木屑纷飞,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涌入,船身肉眼可见地倾斜下沉!
莽古尔泰正站在旗舰船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一个趔趄。他起初以为是流窜的朝鲜水匪,直到那面猎猎作响的“郑”字大旗刺入眼帘!“是那该死的海商!郑一官!”莽古尔泰目眦欲裂,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嘶声咆哮:“调头!给老子追上去!剁了他们喂鱼!”
后金的渡船笨拙地转向,摇摇晃晃地扑向那几艘看似单薄的广船。郑一官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手中令旗猛挥:“左满舵!贴岸!引他们进浅滩!”
广船轻灵如燕,在船老大娴熟的操控下,一个急转,紧贴着布满暗礁的泥滩边缘疾驰。三艘紧追不舍的后金船猝不及防,船底猛地撞上浅滩礁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瞬间动弹不得!
“火箭!”郑一官厉喝。
早已准备好的火箭手立刻点燃引信,数十支拖着火尾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狠狠扎向搁浅的敌船!干燥的船帆、木质的船楼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浓黑的烟柱笔直地插入云霄——这不仅是战果,更是给下游沈有容主力舰队最醒目的信号!
几乎在浓烟升起的同时,大同江平壤段宽阔的江面上,沈有容率领的十艘高大福船已严阵以待,列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壁!看到义州方向升起的烽烟信号,“镇海号”上的令旗猛然挥下!
“开炮!”
佛郎机炮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开花弹内填火药铁砂如同死神抛洒的镰刀,覆盖了试图强行冲过封锁线的后金渡船。其中一艘渡船被一枚炮弹正中船身中部,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船体瞬间断为两截!金黄的麦粒、破碎的木板、以及士兵扭曲的肢体,在巨大的水花中四散飞溅,旋即被浑浊的江水无情吞噬。
午时,辽阳校场,黄沙漫卷。两万名辽兵肃然列阵,他们身上的甲胄大多陈旧,布满修补的痕迹,却擦拭得锃亮,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肃杀的光芒。三千白杆兵自成一阵,长枪如林,斜指苍穹,枪杆上缠满了防滑的布条,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坚韧。六千浙兵则队列齐整,肩扛的鸟铳枪管闪着幽光,沉默中蕴含着雷霆之力。
点将台上,孙元化一身戎装,声若洪钟,穿透了校场的风声:“前方,就是建奴的老巢——赫图阿拉!他们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亲人,毁我们的家园!今日,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端了他们的老窝!”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如铁锤砸落:“但记住军令——不烧民房!不杀妇孺!只拿他们的粮仓!只砸他们的铁匠铺!断他们的根!”
尤世功大步上前,猛地举起一面猩红的大旗,上书五个遒劲大字:“辽人守辽土”!他挥舞着大旗,声音带着辽地特有的粗犷与豪迈:“弟兄们!咱们在沈阳城外种下的番薯,藤蔓已经爬满田埂了!等咱们砸烂了赫图阿拉,凯旋而归!就用那新收的、甜糯的番薯,就着庆功酒,管饱!管够!”
“杀!杀!杀!!!”
三声怒吼如同海啸般爆发,声浪激荡,震得校场中央的旗杆嗡嗡作响,仿佛要挣脱束缚直刺苍穹!午时三刻,吉时已到!令旗挥动,号角长鸣!大军如同三条钢铁洪流,轰然开拔!骑兵在前,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步兵紧随其后,甲叶碰撞声、沉重的脚步声、激昂的口号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向着北方赫图阿拉的方向,汹涌推进!
未时的大同江中段,水流相对平缓。一艘小船载着几名朝鲜义兵首领,登上了沈有容的旗舰“镇海号”。为首者是一名中年儒生,虽衣衫褴褛,目光却异常坚定。他恭敬地呈上一卷手绘的水路图,指向一处标记:“沈军门,据内线密报,建奴在黄州仓尚有存粮五千石,计划于今夜三更,用数十艘小船沿此水道秘密偷运!沿岸守军不足百人!”
沈有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地图,心中已有定计。他当即下令:“拨五艘沙船!载三十门虎蹲炮,随义兵壮士登陆!抬至江岸此处高地!”他重重一点地图上的制高点,“今夜三更,以我军炮响为号!水陆夹击,务必全歼此股运粮之敌,焚毁粮草!”他随即转向传令兵,声音斩钉截铁:“速告郑一官将军!鸭绿江口乃建奴唯一退路,务必锁死!莫让一船、一人逃回辽东!”
沙船载着义兵和沉重的虎蹲炮,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江道的拐弯处。沈有容独立船头,目光投向江面。几片焦黑的木板和一件浸透、卡在残骸上的后金军靴,在江水中沉浮不定,无声地诉说着上午那场歼灭战的残酷。
申时赫图阿拉外围,明军前锋的滚滚烟尘,已逼近赫图阿拉西面最重要的屏障——扎喀关。关隘险峻,扼守要道。守关的数百名后金披甲兵见明军势大,惊恐之下,拼命向下射箭阻击。
“浙兵!三列轮射!压制城头!”前锋将领厉声下令。
训练有素的浙兵迅速展开,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直立。令旗挥下,三段击的铅弹如同泼水般泼向关墙!城垛上火星四溅,碎石乱飞,后金弓箭手被压制得抬不起头,箭雨顿时稀疏。
“白杆兵!架云梯!登城!”秦民屏的外甥年轻骁将马祥麟怒吼一声,身先士卒!
如狼似虎的白杆兵扛着云梯,顶着稀疏的箭矢,悍不畏死地冲向关墙。云梯刚架上垛口,马祥麟已如猿猴般攀援而上!一名后金佐领挥刀扑来,马祥麟侧身躲过,手中白杆长枪如毒龙出洞,精准地刺穿了对方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年轻的脸上,他浑然不顾,一脚踹开尸体,挺立城头,振臂高呼:“扎喀关!是咱们的了!!!”吼声如同惊雷,响彻山谷,宣告着明军铁拳已重重砸在后金老巢的大门之上!
酉时,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通明。朱由校正在翻阅王安呈上的一份内库密账。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行:“晋商八大家票号,本月汇兑内库白银两百万两,按例抽水两成,实入库一百六十万两。”指尖在那刺眼的“两成”二字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王安,”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去,传召山西平阳府选送入宫的秀女刘氏,今夜侍寝。”
王安心头了然,躬身应诺:“奴才遵旨。”他明白,皇帝这是要从民间最细微的视角,探探晋商巨贾们对这高达两成“汇水”的真实想法与承受能力。这看似寻常的后宫召幸,实则关乎帝国庞大的资金流转命脉。
亥时,翊坤宫内,烛光柔和。山西秀女刘氏跪在龙榻前,一身浅绿色的宫装衬得她有些拘谨,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是平阳府人,父亲曾是太原府经营盐业的小商人,对晋商票号汇兑的规矩,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朱由校并未直接歇息,而是递给她一杯温热的参茶,语气随意地问道:“你祖籍山西,可知晓晋商帮朝廷转运、汇兑库银,朝廷汇费抽两成水,他们……可情愿么?”
刘氏接过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显然没料到皇帝会问这个。她略一思索,低垂着眼帘,声音带着几分晋地口音的软糯:“回陛下,臣妾听家父在世时提过……晋商票号,最怕的是‘银不真、账不实’。内库拨付的官银,向来是十足纹银,成色、分量从无差错,兑出去天下商号都认,这是最大的好处。抽两成水,数目确实不小,但比起跟边镇卫所打交道……”她顿了顿,似乎斟酌用词,“那边常拖欠饷银,甚至以次充好,汇兑风险更大。两相比较,兑内库的银子虽抽成高些,却胜在稳妥、及时。”
“稳妥?”朱由校笑了笑,啜了口茶,“他们就没私下抱怨过这抽水太狠?骂朕……心黑?”
“抱怨……自然是有的。”刘氏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小商人家庭特有的实在,“前几日听同乡的一位老太监闲谈,说平遥日昇昌的李大掌柜,有次喝多了,拍桌子骂‘这抽水比贩私盐的利还狠’……”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无异样,才继续道,“可骂归骂,转头他就把票号里最精干的伙计全派到京师分号候着了——因为内库的银子,像是……像是源源不断的活水,总有用不完的汇兑生意。他们怕的是抢不到份额,断了这条财路。”
朱由校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刘氏无意中道出的“活水”二字,正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聚宝盆那每日凭空生出的银粮。他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只要他们把银子给朕及时、足额地兑到该去的地方,这两成水,朕给得起。”
刘氏似懂非懂,又想起一事,补充道:“家父还在时曾说过,晋商圈子里私下都在猜,陛下怕是得了上古的‘聚宝盆’……”话一出口,她猛地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捂住嘴,伏下身去,“臣妾妄言!陛下恕罪!”
出乎意料,朱由校并未动怒,反而朗声笑了起来:“市井流言,瞎猜罢了。你只需记住一点,这银子,每一两都是用来守辽东、养百姓的。他们抽成再多,只要把事情办得漂亮,把军饷粮秣及时送到将士和流民手中,这银子,就不算白花,这抽水,便值了。”
窗外,更漏清晰地敲过三响。翊坤宫的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皇帝平静无波的脸庞。无人知晓,这场看似寻常的闲谈背后,深藏着一个足以颠覆帝国财政认知的秘密。那每日由聚宝盆悄然生出的巨量银粮,正通过晋商庞大而高效的票号网络,如同无形的血液,悄无声息地转化为辽东边关的军饷、辽西屯堡的番薯苗、登莱水师的炮弹火药,支撑着这场关乎国运的战争。而刘氏,这位偶然被卷入帝国金融暗流的山西女子,只深深记住了皇帝最后那句平淡却重若千钧的话:
“银子是死的,只有用在活人身上,用在江山社稷上,才真正值钱。”
朱由校与熊廷弼精心策划的“铁锁链江”战略,正通过沈有容、郑一官的舰队,在朝鲜西海岸展现出惊人的威力:
在鸭绿江义州段,郑一官以主力福船为核心,依托朝鲜废弃的义州城废墟建立岸基炮台,舰炮与岸炮形成交叉火力网。江面下暗布裹铁木桩,夜间点燃漂浮的桐油“水灯”,彻底断绝后金趁夜泅渡或小船偷运的念想,牢牢焊死其北归辽东的退路。
在大同江平壤段,沈有容指挥沙船以铁索相连,在江流平缓的凹型弯处构建起移动的“水上堡垒”,配合占据江心羊角岛的朝鲜义军。火箭焚烧渡船,快艇袭扰南岸渡口,将后金南逃平安南道的通道彻底堵死。
黄海警戒网里,铁山半岛数艘高速广船携触发式“水雷”巡航,监控每一处可能登陆的小海湾,并联合朝鲜济州岛残存水师。遇敌即发链弹断桅,登船俘获,散布“海路已绝”的恐慌,粉碎后金任何从海上迂回突围的企图。
努尔哈赤的数万大军,连同劫掠来的如山粮秣,被这精心构筑的三重“水锁”,死死困在平安北道西低东高的狭长地带,沦为真正的“瓮中之鳖”。突围的血路被舰炮封死,抢来的粮食因水师袭扰无法转运甚至被迫霉烂,翻越盖马高原的严寒之路则意味着自杀。女真各旗互相指责,被裹挟的蒙古部落开始倒戈。辽沈前线压力骤减,朝鲜王室获得喘息重组,而明朝,正通过这场史无前例的“水上围猎”,牢牢攥住了战争的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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