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盘”识别符中隐藏的“GEAR”字样，如同一声来自深渊的警钟，在明渊的脑海中久久回荡，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比庞大的、由无数齿轮构成的精密仪器之中，他以为自己是在暗中拨动齿轮的操盘手，却很可能自身也是其中一环，甚至他所能触及的部分，仅仅是这个庞大系统的冰山一角。
这种认知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但并没有让他崩溃或退缩。多年的潜伏生涯早已将他的神经锤炼得如同钢丝般坚韧。他将这份惊悸强行压下，如同将一块灼热的炭火埋入冰冷的灰烬。现在，不是探究这背后真相的时候，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完成“藤原拓海”这个角色最后的，也是必须完美的谢幕。
东渡的各项准备已基本就绪，资产转移在“化整为零”的新方案下悄然推进，与组织的联系也进入了最高级别的静默潜伏状态。现在，他需要为“藤原拓海”这个在上海滩活跃了多年、地位显赫的帝国顾问，画上一个符合逻辑、不引人怀疑的句号。
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在公众面前，进行一次符合其身份定位的、强有力的“最终表演”。而眼下，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
随着波茨坦公告的发布和战局的日益明朗，上海日伪控制的舆论机器正在做最后的疯狂运转，试图维系摇摇欲坠的士气和统治。上海广播电台（日军控制）策划了一系列“坚定信念、共克时艰”的特别节目，旨在安抚日侨，威慑反抗力量，继续鼓吹那套早已千疮百孔的“大东亚共荣”谎言。
作为知名的“中国通”和“帝国挚友”，“藤原拓海”自然收到了电台的力邀，希望他能在节目中发表讲话，以其“独特的影响力”和“深刻的见解”，为动荡的时局注入一剂“强心针”。
明渊几乎没有犹豫，便应承了下来。这将是“藤原拓海”在上海，乃至在整个中国公众面前的最后一次亮相。他要用这场表演，为自己这个身份，做一个完美的收鞘。
二
广播安排在了一个周五的晚上，黄金时段。位于虹口的电台大楼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明渊在藤田芳政委派的一名军官陪同下，走进了那间熟悉的、装饰着日式风格隔扇的播音室。
红色的信号灯亮起。隔着厚厚的玻璃，他能看到导播室内工作人员紧张而严肃的面孔。他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了“藤原拓海”那特有的、混合着贵族式优雅、学者般睿智以及对帝国事业“无限热忱”的表情。
“各位听众，晚上好。我是藤原拓海。”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向上海的每一个角落，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磁性。
他没有像其他日方官员那样声嘶力竭地叫嚣“玉碎”或重复空洞的口号，而是以一种看似客观、实则处处隐含引导的方式，开始了他的讲话。他回顾了日本在亚洲的“历史使命”，谈及了“日华亲善”的“美好愿景”，甚至引用了一些中国古代经典中的词句，来论证“共存共荣”的“合理性”。
他的语调始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沉重，仿佛一个睿智的长者在剖析时局，而非一个穷途末路的侵略者在进行癫狂的鼓噪。
“……诚然，前路或许充满艰难，国际局势波谲云诡。但真正的亲善，并非建立在顺境时的锦上添花，而是源于逆境中的相互扶持与坚定信念。”他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细腻而粘稠，“帝国与中华，文化同源，命运与共。唯有摒弃前嫌，携手并肩，方能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片属于我们东亚人自己的安宁与繁荣之地。”
他巧妙地偷换概念，将侵略与反抗，扭曲成了“兄弟阋墙”和“外部势力挑拨”，将日本塑造成一个引领亚洲对抗西方的“悲情英雄”。这套说辞对于部分深受其蒙蔽或心存幻想的人来说，依然具有一定的迷惑性。
然而，在这冠冕堂皇的言辞之下，明渊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讥讽。他知道，这番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必须说得情真意切，说得连最挑剔的敌人都找不出破绽。
三
讲话进行了约莫十五分钟，进入了尾声。明渊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预见到悲剧结局的悲凉。
“或许，有人会对未来感到迷茫，会对信念产生动摇。但请诸位记住，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有些东西是永恒的。那就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文化血脉，是我们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是我们对和平与秩序的不懈追求。”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导播室里的工作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藤原拓海，在此郑重呼吁：让我们放下成见，弥合分歧，以最大的诚意与智慧，共同迎接历史的考验。帝国的荣光与中华的未来，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在此刻，做出无愧于时代的选择！”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充满了感染力，随即又缓缓落下，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
“愿天佑东亚，愿和平永驻。谢谢各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播音室内的信号灯熄灭。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麦克风残余的嗡鸣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明渊静静地坐在原地，维持着结束时的姿态，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番“情真意切”的演说之中。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舒了一口气，如同一个刚刚完成高难度演出的艺术家，悄然卸下了面具。
导播室外传来了零星的、克制的掌声。陪同前来的军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钦佩的神色：“藤原顾问，讲得太精彩了！相信一定能鼓舞很多人的士气！”
明渊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谦逊：“分内之事，但愿能有所助益。”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步伐沉稳地走出了播音室。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次成功的政治宣传。但对他而言，这却是“藤原拓海”这个身份，在上海滩舞台上的最后一次亮相，一次完美无瑕的谢幕演出。他维持了人设直至最后一刻，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瑕疵。
四
回到“昭和通商”的办公室，已是夜深。明渊站在窗前，望着楼下依旧有日军巡逻队走过的街道，心中并无轻松之感。谢幕完成，只意味着一段潜伏的结束，另一段更加凶险的征程即将开始。
他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特定的、信号微弱的频率。里面正在用暗语播报一些无关紧要的商业信息。这是他设定的一个接收最终确认信号的方式。
就在一段关于“棉花价格波动”的播报间隙，一个极其短暂的、特定的音节组合一闪而过。信号收到了——组织已确认他安全完成“藤原”身份的谢幕，东渡计划进入最后倒计时。
他关掉收音机，准备开始销毁办公室内最后一批不必要的个人物品。然而，就在他拉开一个存放旧信函的抽屉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抽屉的最底层，安静地躺着一封没有署名、也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封。信封很干净，似乎是最近才被人放入的。
明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谨慎地戴上手套，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打字机打着一行简短的英文：
“the gears are turning. See you in tokyo, ‘Shadow’.” （齿轮已然转动。东京见，“影”。）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明渊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代号“影”，知道他即将前往东京，更是直接用“齿轮（Gears）”作为标识！这无疑是对“算盘”识别符事件最直接、也最猖狂的回应！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整个办公室。是谁？是什么时候？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封信放入他上了锁的抽屉？
“藤原”的谢幕看似完美，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在舞台的帷幕之后，无数双隐藏在“齿轮”背后的眼睛，正带着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东渡，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
（第308章 《“藤原”的谢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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