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顽石，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上。
先是模糊的光感，眼皮沉重得像是压着千钧山峦。接着，是钻入鼻腔的清冽药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檀木幽香——令狐蕃离依稀记得，那是容容住处点着的香的气息。
再然后，是身体深处传来的、仿佛被拆散重组过般的绵密钝痛，并不尖锐，却无处不在，沉重地提醒着他之前那场惨烈搏杀的存在。
令狐蕃离艰难地掀开眼帘，视野由朦胧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涂山雅致风格的雕花木梁顶棚。他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锦被。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洒入室内，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舞动。
他微微偏头。
窗边，一张铺着素雅锦缎的圆几旁，涂山容容正静静地坐着。她穿着常穿的鹅黄色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轻纱罩衫，翠绿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几缕发丝被窗外的微风轻轻拂起。
她手中捧着一卷泛着古旧光泽的书卷，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阳光勾勒着她精致柔和的侧脸轮廓，仿佛一幅静谧美好的工笔画。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剂安抚灵魂的良药，让令狐蕃离因苏醒而本能绷紧的心弦，瞬间松弛了大半。他不知道为何仅仅是见到她就感到一阵心安，或许是因为她的智慧和体贴吧。令狐蕃离没有立刻出声，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安宁。
一时间，仿佛身体的疼痛似乎都因为这注视而减轻了几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容容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眸，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与深意的碧绿色眸子，准确地捕捉到了床上少年睁开的双眼。
四目相对。
容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温和。她放下书卷，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溪流，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醒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泠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感觉如何？身上可还疼得厉害？”
令狐蕃离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哑气音。他尝试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酸麻胀痛。
容容立刻起身，动作轻盈地走到床边的小几旁。那里放着一个温在暖玉炉上的白瓷药盅。她熟练地拿起一个同样素净的白瓷小碗，用玉勺舀出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那药汁散发着浓郁而复杂的草木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沉淀的生命力蕴含其中。
她端着药碗坐到床边，玉勺在碗中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你昏迷了整整七日。”容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安抚，“身体透支得太厉害，经脉脏腑都受了重创，更有一股狂暴的力量在你体内冲撞过……能活下来，已是涂山天地之力的庇佑，也是你自己的意志顽强。”
她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细心地吹了吹，递到令狐蕃离的唇边。动作自然而妥帖，没有丝毫的犹豫或不适，仿佛这已是天经地义之事。
令狐蕃离顺从地张开嘴，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却也神奇地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他一边小口吞咽着容容喂来的药，一边努力运转着还有些滞涩的思绪。
金人凤……头颅……漫山遍野的火把……震耳欲聋的“小英雄”呼喊……还有………百姓们用衣袍编成的担架……如同星火长龙般的归家队伍……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外面……”
他努力挤出两个沙哑的字眼。
容容立刻明白他想问什么。她一边继续喂药，一边娓娓道来，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勾勒出他昏迷后涂山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人凤和他的核心党羽因你伏诛，头颅被暗月守卫带回，悬于涂山城门示众三日，百姓们自发筹措金银，将他们塑造铜身，发誓要让他们跪在城墙外万世不休…………”
容容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而道盟内部震动巨大。金人凤与其一行人神秘失踪之后，沧盐州和神火山庄群龙无首，其残余势力或被清算，或被其他势力瓜分吞并……如今的神火山庄名存实亡，而沧盐州……一盘散沙。”
她又喂了一勺药，看着令狐蕃离咽下，才继续道：
“虽然说金人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的的确确能在表面上维护着沧盐州各个郡的统一。如今金人凤这个明面上的东方家继承人消失之后，这块原本东方家的应许之地的归属，倒是在道盟吵的热闹——据说，或许会是托管于王权家手下吧。”
“不过那还是悬而未定的事情。你所做的事情在涂山也有相当的影响。”
“在涂山之内，你如今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百姓们自发为你祈福，妖馨斋门前日日堆满了供奉的鲜花瓜果。那晚参与搜寻和护送你回来的百姓，更是以此为莫大的荣光。姐姐也亲自下令，涂山库藏珍药任你取用，务必将你身体调养好。”
她顿了顿，碧眸凝视着令狐蕃离，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状态完全印入心底：
“百姓们如此感谢你，是因为蕃离你做到了手刃了涂山的大敌，更彻底扭转了涂山面临的危局。你的名字，如今在涂山，已是‘守护’与‘奇迹’的代名词。百姓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这份敬意，你当之无愧。”
“而我，也要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让涂山的血冷下来，没让他们的热血付诸一炬。”
令狐蕃离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喜悦，反而是一种近乎沉静的淡然。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万顷波涛，却又平静无波。
容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化解的沉重，以及眼底深处潜藏的一抹……忧虑？这忧虑，似乎并非源于他自身的伤痛。
容容心思何等玲珑剔透，她喂药的动作微微一顿，碧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没有立刻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又喂了他一勺药，待他咽下后，才用更加轻柔的声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抛出了那个关键的信息：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她看着令狐蕃离的眼睛，“月初那小子，没死，熊叔，也没事。”
短短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令狐蕃离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眼，原本沉静如渊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直直地刺向容容。那份刻意维持的淡然瞬间破碎，呼吸都为之停滞，握着被角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而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容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果然，他如此拼命，除了守护涂山，那份沉重的忧虑，正是源于对东方月初和熊千军“死亡”的愧疚。她放下药碗，语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解释道：
“金人凤面前那个‘东方月初’，是假的。是我用玉面风君的尸体，结合易容术和一点幻术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将月初从金人凤和道盟某些势力的视线中抹去，为他争取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她看着令狐蕃离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继续平静地说道：“月初现在很安全，在翠玉灵姐姐的照顾下，他早就好起来了。这几天一直跟着姐姐玩闹呢。他也几次想来找你，但是那时候你需要静养，我没让他进来，不过，他也托我给你带了话……”
容容的唇角再次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蕃离哥！我没事的，小爷我命硬得很，别瞎操心！好好养伤，等我修炼大成以后罩着你！’”
“噗……”
令狐蕃离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轻松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座名为愧疚和自责的大山。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牵扯到伤口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但那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无比释然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傻气。
笑着笑着，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滚烫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是后怕，是庆幸，是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解脱。
“太好了……太好了……月初那家伙……”他喃喃着，声音哽咽，抬手想去擦眼泪，却发现手臂沉重无力。
容容看着他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眼中也漾起真实的暖意。她拿起一方干净的丝帕，动作极其自然地、温柔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泪痕。指腹隔着丝帕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令狐蕃离微微一颤，随即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待他情绪稍稍平复，容容收回手帕，重新端起药碗。然而，她的神情却比刚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不过，熊叔的话，他的伤比较重，或许以后，就得长期静养了。他毕竟是直面了纯质阳炎的人，还……坚持了那么久。”
她没有立刻喂药，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碧眸，深深地、认真地注视着令狐蕃离。
“还有，蕃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还有一件事，关于你自己。”
令狐蕃离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隐隐有所预感。
他此刻的心境与之前已截然不同。东方月初安好，熊叔生命无恙的消息，如同拂去心湖尘埃的清风，让他真正地平静下来。
同时，在那次见到阿爷之后，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蜕变。过往的迷茫、身为穿越者的疏离感，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和“归属感”。
他属于这里，属于涂山，这份认知，无比清晰，无比坚定。他甚至能隐隐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流淌的脉动，与自身某种沉睡的力量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令狐蕃离自身没有察觉，但是容容却是能看出来的，他的气质，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褪去了少年人的跳脱，沉淀出一种内敛的、渊渟岳峙般的沉静与威严，仿佛潜龙在渊，虽静默，却自有凛然气度。
容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气质上的微妙变化。眼前的少年，明明还是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那份沉静如水的神态，甚至他周身自然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仿佛与天地呼吸同频的气韵……都与昏迷前有了显着的不同。她心中微动，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闪过，但此刻并非深究的时机。
她定了定神，将那份惊异暂时压下，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你体内的伤……太重了。那场战斗，不仅焚毁了你的经脉，更彻底摧毁了你的丹田气海。那股在你体内爆发的、难以名状的狂暴力量，虽然最终被天地之力抚平，但它的冲击……断绝了你所有修行的根基。”
“也就是说，你再也……”
“没法修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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