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清晨，涂山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雾气之中。令狐蕃离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靛青色布袍，腰间依旧悬着那块温润的玉佩，手中紧握着一枚触手温凉、雕工精细的青玉令牌——这是涂山容容给他的信物，代表着通往涂山核心财政重地“东阁”的通行证。
行走在人声逐渐喧闹的主干道上，令狐蕃离一边温和的和路边和他打招呼的人们回应着，一边就响起昨日，从清平儿那里领到通知后，桓城玉告诉他的话。
“主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三当家处理涂山事物的核心，东阁。由于大当家二当家并不管事，涂山所有的事务便都压在三当家一人身上。——其处理事务之多，类型之杂，可以比拟成一座中上郡城了。主公在此历练，必然大有裨益。”
桓城玉的声音仍在耳畔。令狐蕃离把玩着手中的令牌，心里暗想。
所谓宰辅必起于州县，猛将必发于行伍……自己如果想要做到自己心中的那个程度，有执政一方的经验是必然的。如今他此世才十一岁，尚且年轻，而涂山正是积累经验的好地方——
这个机会，他一定不能错过才行！
心里这么想，令狐蕃离随即加快了脚步。
东阁并非高耸的楼宇，而是一处掩映在苍翠古木与精巧园林之间的独立院落群。
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透着一股沉静而内敛的气息。门口并无重兵把守，只有两名身着素雅青衣、气息沉稳的狐妖守卫。他们验过令牌，目光在令狐蕃离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敬与好奇，随即恭敬地侧身让开。
令狐蕃离踏入东阁大门，一时间喧嚣仿佛被瞬间隔绝。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两旁是修剪得体的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卷的气息。他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宽敞而安静的庭院。庭院四周是回廊相连的几间大屋，廊下悬挂着风铃，偶有清风拂过，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
“令狐小郎君，这边请。”一个温和清越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令狐蕃离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姿窈窕、面容清丽的狐妖女子正含笑立于廊下。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淡青色纱衣，气质娴静如水，眉眼间透着聪慧与干练。那不是清平儿还能是谁。
“平儿姐姐。”令狐蕃离拱手行礼。
“小郎君不必多礼，小姐已吩咐过了。”清平儿笑容温婉，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小姐正在书房等候。”
清平儿引着令狐蕃离穿过庭院，来到正中最宽敞也最显幽静的一间屋子前。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两个娟秀中透着风骨的字——“静思”。
“这里就是小姐的书房了。”
平儿在这里站定，然后指了指左右两侧的排屋。
“这些房子里，便是东书房。里面设立有数位协助分发整理的书办等职员。小姐专门设立了一定的人员机构，来方便划分事务的轻重缓急，并进行处理。”
“而熊大公子，便在东阁任东书房行走。小郎君之后，再慢慢了解这里吧。”
平儿轻轻一笑，然后扣了扣门扉，听到容容的许可后，便推门而入，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墨香、纸香和淡淡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为宽敞明亮。三面墙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线装书册、卷轴和账本，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齐备，旁边还堆放着几摞待处理的文书。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容容正端坐于书案之后。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湖蓝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轻纱半臂，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婉，多了几分处理公务时的利落与专注。她手中执笔，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卷宗，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那双碧色的眼眸在书卷气中更显深邃沉静。看到令狐蕃离，她放下笔，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弧度：“来了？”
“容容姐。”令狐蕃离再次行礼，心中变得更加专注。这肃穆的书房氛围，与容容此刻专注的神态，都让他意识到，这里是执掌涂山经济命脉的核心之地。
“嗯。”容容点点头，目光转向平儿，“平儿，去把昨日整理好的那套基础税则册子，还有近三个月的商路收支简表取来。”
“是，小姐。”平儿领命而去，步履轻盈无声。
容容这才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令狐蕃离面前。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带着一丝满意：“这身衣服倒合身，看着精神。”
随即，她指向书案旁边不远处一张略小一些、但同样用料考究的紫檀木书案，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位置。之后的一段时间，你先代替平儿的位置跟在我身边，争取尽早能够上手。”
令狐蕃离顺着容容的视线看过去，那张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一盏崭新的黄铜灯台和一盆生机盎然的文竹。位置紧邻着容容的主案，抬头便能望见窗外的庭院景色。
“谢容容姐。”令狐蕃离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感受着紫檀木温润的触感，心中安定了几分。
此时，平儿捧着一大摞册子和卷宗回来了，轻轻放在令狐蕃离的书案上，又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容容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最上面一本装订整齐、封面写着《涂山通商赋税则例》的册子，递向令狐蕃离，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涂山的账目，核心在于‘通’与‘衡’二字。‘通’是流通，人妖两界，虽然在明面上水火不容，但是在暗中，为了生活，走私势不可挡。涂山最善经营，金钱、劳务便在此交汇；‘衡’是平衡，既要保障涂山运转、发展所需，也要维护交易的公平，更要顾及各方利益，尤其是底层商户与百姓的生计。”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条理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流淌：
“你眼前这本税则，便是‘衡’的基石之一。它规定了不同货物、不同来源地、不同交易规模所应缴纳的税率、税种以及相应的减免政策。比如，对涂山自产并用于内部建设的材料减免关税，对首次进入涂山交易的小额行商给予首年减税，对关乎民生的粮食、布匹等基础物资税率从低，而对奢侈品、法器等高利润商品则税率较高…………”
容容一边说着，一边翻开册子，指着具体的条目和表格进行讲解。从税率计算，到不同税种征收的节点，再到不同等级商户的登记与核查制度，以及涂山税务司的运作流程和账目对接方式……内容庞杂而精细，涉及涂山运作的方方面面。
令狐蕃离听得极其专注，他本就聪慧，加上带来的超强感知和理解力，以及后世的上帝视角竟能跟上容容的思路，不时提出一些关键性的疑问。比如：
“若遇大宗交易采用以物易物方式，如何核定应税价值？”、“对于跨区域、多环节流转的商品，如何避免重复征税？”容容对他的问题一一耐心解答，眼中赞赏之色渐浓。
“理论是死的，账本是活的。”
讲解告一段落，容容合上册子，指了指令狐蕃离案头那叠厚厚的“近三月商路收支简表”，“今日你的第一课，便是先将这本税则从头到尾，工整地抄写一遍。”
她看着令狐蕃离，眼中带着一丝考校的笑意：
“抄写，是让你最快熟悉规则、记住细节的方式。同时，也能看看你的字迹如何。涂山的账房，字迹不求名家风范，但必须清晰、工整、易于辨认，且能经得起长久保存。开始吧。”
“是，容容姐。”
令狐蕃离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展开一张崭新的宣纸，研墨润笔，然后拿起税则，翻到第一页，开始依样抄写。
他写得很认真。这或许也有些暗暗较劲想要表现的更好一点的打算。他力求一笔一划都清晰准确。然而，当第一个字落下时，容容的眉梢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令狐蕃离的字，单个看去，有一种奇特的“大巧不工”之感。笔画刚硬，转折分明，力透纸背，隐隐透着一股刀劈斧凿般的锋芒与力道，仿佛他握的不是笔，而是他那柄月岚刀。每一个字的结构都异常稳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厚重感，像一块块小小的磐石落在纸上。
然而，当这些“磐石”连续书写成句、成行时，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容容心中暗暗想到。
“字与字之间缺乏流畅的呼应，行气滞涩，大小虽尽力控制却仍有细微差别，整体看去便显得……有些别扭生硬，像是把一堆棱角分明的石子强行串在一起，少了书写应有的行云流水之美……”
容容放下手中的卷宗，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到令狐蕃离的身侧，静静地看他写了小半页。
令狐蕃离察觉到她的靠近，更加专注，下笔也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纸里。。
容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却异常认真的姿态，心中莞尔。她忽然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了令狐蕃离执着毛笔的右手手背上。
微凉的触感让令狐蕃离骤地一停，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墨汁险些滴落。
“放松。”
容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轻柔却不容置疑，“写字不是练刀，不必如此用力。力在笔尖，不在手腕，更不在肩臂。”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引导着令狐蕃离僵硬的手腕缓缓放松下来。那力道柔和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抚平了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
“感受笔毫的弹性，”容容的声音如同低语，引导着他的感知，“笔是活的，墨是活的，纸也是活的。你要驾驭它们，而不是与它们角力。”
她握着令狐蕃离的手，带动笔锋在纸的上方虚画了一个圆润的弧度：“看，手腕微转，笔锋自然调顺，如流水过石，顺势而为。写横时，起笔藏锋，行笔稳健，收笔回锋，含蓄有力。写竖时，中锋直下，如松立岩壁，挺拔而不失韧劲……”
容容一边讲解着基本的笔法要诀，一边握着令狐蕃离的手，带着他写下了几个字作为示范。她的字迹娟秀清丽，却又在柔美中蕴含着一种内在的筋骨与锋芒，行笔流畅如云卷云舒，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记住这种感觉。”容容松开了手，退开半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的字，骨力气魄已有，只是过于外放刚硬，少了些内敛与流转。写字如做人，刚柔并济，方能长久。不必求快，静下心来，慢慢体会笔锋的走向与字形的结构。”
令狐蕃离看着纸上容容带着他写下的那几个字，再对比旁边自己之前写下的“磐石”，高下立判。他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滞涩感仿佛消散了大半。
眼见令狐蕃离心里有所明悟，容容满意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抄吧。今日抄完前三章即可。若有不懂之处，随时问我。”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个埋首于卷宗之间，运筹帷幄；一个专注于笔砚之前，潜心修习。
容容偶尔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扫过令狐蕃离案头那渐渐变得工整流畅起来的字迹，眼眸中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赞许。
她并未出声打扰，只是在他遇到明显卡顿、眉头微蹙时，才用笔杆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道：“看这里，‘货值百金以上者’，这个‘金’字的撇捺，要舒展些，像鸟翼展开，不要拘束。”或者，“税率‘十取其一’，这几个数字要大小均匀，尤其‘一’字虽简，也要写得平正有力，它是基石。”
她的指点总是简洁而精准，直指要害。令狐蕃离一点就透，立刻调整，笔下的字迹便又顺畅几分。
时间在笔尖与墨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庭院里的风铃声也变得更加清晰悠扬。令狐蕃离终于放下了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案头，三章税则已工整抄录完毕。虽然还远达不到容容那种行云流水的境界，但比起初时那“磐石”般的生硬，已然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字迹清晰，结构匀称，行气也连贯了许多，透着一股初学者的认真和逐渐显露的沉稳风骨。
容容不知何时已放下手中的卷宗，走到他案前，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仔细端详。
“嗯……”她轻轻颔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进步神速。虽笔力尚显稚嫩，但已得‘藏锋’之意，结构也把握得不错。
尤其是这后半部分，渐入佳境。”她指着其中几行字，“这里，还有这里，笔意已经能连贯起来了，很好。”
她放下纸张，看向令狐蕃离，笑容温煦：
“看来，我们的新账房先生，不仅心算过人，这手上的功夫，只要肯用心，也差不到哪里去。今日便到这里，收拾一下，随我一同去用午膳吧。下午，我们开始看真正的账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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