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曾经说，世间生灵，死之前，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所有记忆。那些记得的，记不得的，都会在死之前，或者即将死去之前的时间里，像是流水一样的从眼前流过去，让将逝者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阿娘没有和我解释，只是笑着不说话。大哥听懂了，但是也不愿意和我解释。小弟是听不懂的，那个时候他还躺在阿娘怀里，像我和大哥以前一样，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至于问我阿爷，我父亲，嗯.......还是算了吧。
我阿爷嘴笨。至少比我大哥还笨。
大哥都不愿意说，或者说说不清的东西，阿爷应该也说不清。
这个问题，我一直犹豫了很久，纠结了很久。我问过家里的看门的叔伯，五七叔摸了摸他的脑袋，和我说不知道。我问了家里的管家，麟叔也只会捏着他的胡须，笑眯眯的和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爷”。
他们都在回避我的问题。我知道他们实际的意思，是想让我去书里找找。我阿娘总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一切的问题都可以从书里找到。
但是，我真的不像我大哥一样看的进去书。比起看书，还不如和我父亲去练武。
哦，忘了和你说。
我叫熊澜郗。涂山金吾卫大将军，暗月守卫统领熊千军的二儿子。
我不同于我大哥，我没什么读书的天赋。
娘说，我大哥刚出生抓阄的时候，抓的是三当家送给我们家的书法作品，三当家来过，也说我大哥看着，像是个读书种子。因此，我大哥从小就被家里往书生的方向好好培养。
我其实挺羡慕我大哥的。倒不是羡慕我大哥能当书生，也不是羡慕我大哥认字起就被我娘常带去藏书阁，粗通文墨后还被三当家教导过一阵，而是羡慕我大哥——
不必被我老爹按在比武场上，用训练的名义，往死里打。
对，没错，就是往死里打。
我们家，熊家，算起来是武将出身。我爹不必多说，涂山的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暗月统领，名副其实的领着涂山的城防和守卫，是大当家手下的重臣，我们家第一代的开创人物，战功累累，功勋赫赫，有数不尽的荣誉。
但是，这些荣誉，是我爹身上的，是熊家的。我爹在，这些荣誉就是他的，是他手中的熊家的，我爹以后哪怕不在了，这些荣誉，不会是我的。只会是我大哥的。
因为，我大哥是嫡长子。按照继承来说，我爹以后的很多人脉，荣誉，乃至熊府。都会被我大哥继承。
而不是我。
呃，不是我咒我爹，不是我羡慕或者嫉妒我大哥。因为我老爹对我很好，我大哥虽然是个闷葫芦，但是我们也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一奶同胞的兄弟。我羡慕他干啥，我还觉得我大哥累呢。
这些，都是我娘和我说的。
我娘和我说。郗儿，你也要有你的事业，你的功绩，这样你以后才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不会只被人称呼是你爹的儿子，熊府的二少爷，一辈子都在你爹的阴影下过活，而是能够让你爹脸上有光，你行的端做的正。
郗儿，娘不求你光宗耀祖。娘所求的，是你也能有个自己的前程……
我记不清我娘到底和我说了多少。但是我记得，我娘关于死后会看到一生记忆的话，也是那一次和我说的。
我也于是有了自己的答案。
或许，死后能看到自己的一生的记忆，把这一辈子重新看一遍，就是为了自己这辈子没有虚度吧！
我自己想过。我可不想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点亮点都没有的一生。
所以，我在我一年的生日和我爹说。
爹，我想练武，当金吾卫，当暗月守卫。未来，像你一样，当个大将军。
我爹听了很欣慰，他答应了，然后.........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在训练场上，像打狗一样打我。
我爹说，想揍人，先挨揍。
我怀疑我爹只是在娘那里受了气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而已。
尽管我对我爹抱怨很多，但是我对他的本事，从来没看轻过。我爹真的在用心教我，用药材打熬我的身体，请来最好的朋友，来教我刀法。
那个人，我也有记忆。
那个人叫令狐澈。我爹最好的朋友，曾经的天下第一刀客，以一手八曳刀闻名天下。
尽管我真的很不想承认我的天赋不够。但是，我终究没学会八曳刀。
令狐叔叔耐心的教导了我很久，很久，每次押镖回来，都会检查我的进度，教导之后，再次出去押镖，约定回来之后再检查我的进步。
他说如果有进步，就带给我一些涂山没有的，外面的好玩的东西。
我很努力的，很努力的练习，可是终究也只能学到一半。
那天，我爹恨我不争气，令狐叔叔站在旁边，拦住我爹。
“别怪澜郗。回头，我教他一套新的好了，比八曳刀更好用，也更强，你说好不好，澜郗？”
说着，他递给我一块北山那里的硬糖，又把一块玉挂在我的脖子上。
糖好甜。玉有点冰冰凉凉的。
另一套刀法我学的很快。令狐叔叔也比以前更忙，出去的更远，回来也更久。我每次都要等他好久他才能回来，他每次回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爹和娘会去城门口接他。
我原本都是和爹和娘一起去的。直到又一次我突然问我爹，令狐叔叔为什么没成亲的时候。我爹沉默了。
然后，把我按在他大腿上就打。
打狗一样打我。把我打哭了，我娘拦着他他才肯放手。
但是尽管是这样，我爹之后再也不肯让我和他一起去接令狐叔叔。
我哭了很久，不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打我。那天大哥从三当家的书房回来，看见我哭，就把从三当家那里用手帕包回来的红豆糕塞给我一块。
“澜郗，你以后和令狐叔叔在一起，别提成亲的事情。”我大哥嚼着红豆糕说。
“为什么？”我也嚼着红豆糕。
“娘以前和我说。我们原本是有个阿姨的，人很好，也很好看，只是失踪了。所以，你别提起来就对了。”
“哦。”
我嗯了一声，依然嚼着红豆糕。
原来是阿姨失踪了吗。
难怪，令狐叔叔一直不成亲，也没有孩子。一直是一个人。
不过也没事，有我呢。
令狐叔叔教我刀法，也算是我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有我，也不会让令狐叔叔一个人。
我那个时候就这么想着，一天天的继续修炼，继续修炼。
时间慢慢过去，我慢慢长大。
在这几年里，三弟出生了，然后，小妹也出生了。
大哥随着年纪更大一些，正式在三当家手下做事情，也许不久就会正式有个官做。
令狐叔叔也慢慢的，押镖押的少了，他说不久就准备正式退休，不再押镖了。
爹听了，没说什么话。算是同意了。
我听了，说不了什么话，毕竟是大人之间的决定。我要是一定要说什么，搞不好还要被我爹踹一脚。
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欣喜的。
或许这样，令狐叔叔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也可以好好的和他请教刀法。
可是，令狐叔叔押镖的最后一次，出了问题。
镖队在南国彻底失联了。
和令狐叔叔去的所有人都没有回来，包括令狐叔叔也是这样。
那是段黑暗的日子。
爹的脾气一直很不好，一直黑着脸。娘也是不说话，默默地做着家里的事情，带着三弟小妹。大哥也是沉默，一直叹着气。
我是后来才从五七叔那里听来这个消息的。
五七叔说，令狐叔叔的队伍在南国被道士伏击，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我不相信。
那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刀客。我不信令狐叔叔就会这么死了。
他肯定还在某个角落里好好活着，也许会受了很重的伤，但是他肯定活着。
毕竟他是天下第一刀客，而我是他的徒弟。
爹不说话，大当家不做事情，那我就自己去。
那个晚上，我自己拿了刀，找了张地图，偷偷的就离开了家。
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南国找令狐叔叔。
可是我连城门都还没出，就被从天而降的我爹抓住了，他还是要像我小时候那样，像打狗一样打我。
我不服，我问他，你都不去救令狐叔叔，凭什么不让我去，你不讲兄弟情义！
我爹愣住了。
他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整个人打翻，我的刀和我那张顺来的地图掉在了地上。
我爬起来的时候，看见我爹好像也在哭。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我爹哭。
我爹没有说话，拎着我就回家了。我被交给了我娘。
我娘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告诉我，我伤了我爹的心。
我问我娘，为什么我伤了我爹的心。
我娘和我说，我不该说我爹不讲兄弟情义。就是因为我爹讲兄弟情义，他心里才有一辈子的伤痕。
娘说，爹一辈子都在后悔那天出事的时候，没有和令狐叔叔一起去那个山谷。
如今，他又多了一个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没有陪令狐叔叔，去押人生中最后的一次镖。
令狐叔叔走后，时间过得好像更快了。
他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就连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也很少被人提起来。
就好像，根本不存在过他这个人一样。
但是我知道，所有人的心里，实际上都憋着这么一口气。
时间依然在过去。
藏书阁新来了个编纂，是三当家安排的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生。
涂山的街道上，多了个左右逢源的算命书生，我去找他算过一卦，不太吉利，亏我还好心照顾他生意，桓城玉这家伙。
然后，又是某一天。
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那天我记得清楚，大哥被朋友撺掇着去了约会楼，我缠着大哥也去了。还刚刚玩到一半，刚吃几口饭，麟叔就过来把我们提溜了了回家。
家里有个年轻人等在那里，他的腰上有一把熟悉的刀，身上也有熟悉的气味。
我爹和我们三个兄弟说，这是我们的表哥。
他叫令狐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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