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冰冷，如牛毛，如细针，绵密地扎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自睦州突围，北上千里，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泥泞的山道吞噬着人的体力，冰冷的雨水带走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两万人的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拉成了一条长长的、沉默的墨线。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兵甲与泥水碰撞的闷响，以及伤员压抑不住的低声呻吟。
这是一支败军。
但这也是一支雄兵。
队伍的最前方，一名女将跨坐在一匹疲惫的战马上。她没有披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雨水早已将她的衣衫和长发尽数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而有力的轮廓。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流过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她却浑然不觉，一双凤目只是死死地盯着北方。
她便是方腊之妹，南国公主，方百花。
“公主，歇歇吧。”一个魁梧的身影催马赶上，将一件蓑衣披在她身上，“兄弟们快到极限了。”
来人是石宝，方腊麾下四大元帅之一，使一口劈风刀，有万夫不挡之勇。此刻，这位昔日威震江南的“南国战神”，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与风霜。
方百花没有回头，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歇？石将军，你回头看看，童贯的狗，可曾歇过？”
石宝回头，只见队伍后方，几名负责殿后的斥候正拼死与数名黑甲骑兵搏杀。那是西军的探马，如附骨之蛆，阴魂不散。
“姑姑，再往前三十里，便是山东地界了。”另一侧，一个更年轻的将领开口，他眉宇间与方腊有几分相似，正是方腊的侄子，猛将方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声道：“真到了山东，那王伦若敢不收留我等，我便带兵，先夺了他那鸟山寨，给兄弟们一个安身之所！”
方百花终于勒住了马。
她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见女儿家的柔弱。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用几面盾牌搭起一个简陋的雨棚。
“都过来。”
石宝和方杰也下了马，跟着她走到雨棚下。几名亲兵用火折子费力地点燃了一堆半湿的木柴，升起一团微弱的烟火。
方百花伸出双手，在火上烤了烤，冻得有些发白的手指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目光幽深，“你们在想，我为何不学王寅，退守浙东，也不学包道乙，流窜南下，偏要来这前途未卜的山东，投靠一个素未谋面的王伦。”
石宝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公主，末将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梁山王伦，终究是占山为王的草寇。我等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那王伦若是个有野心的枭雄，见我军势弱，怕是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等吞得骨头都不剩。”
“吞了我们？”方杰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我这两万兄弟，皆是自睦州血战中杀出来的精锐！他王伦想吞，也得看他有没有一副好牙口！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方百花没有理会方杰的狠话，只是看着石宝，平静地问：“石将军，你觉得，我兄长为何会败？”
石宝一怔，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无数遍。
“是童贯的西军太过精锐……”
“不。”方百花打断了他，“西军是精锐，但我们的人，也不是孬种。我们败，是败在根基上。兄长称帝，建元永乐，看似风光无限，可我们占下的地盘，治下的百姓，有几个是真心拥护我们的？我们打下城池，只知杀官，却不知如何安民。我们收缴钱粮，只知充作军饷，却不知如何恢复生产。我们的根，是浮在水上的，风一吹，就散了。”
她的话，让石宝和方杰都陷入了沉默。这是他们一直不愿承认，却又血淋淋的事实。
“我听闻，”方百花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梁山的白衣秀士王伦，出身贫寒，却胸怀丘壑。他杀高俅，是为天下除害。他打州县，先清算贪官劣绅，后开仓放粮，均分田地。他治下的百姓，竟称其为‘良师’。他麾下有三山五岳的好汉，有朝廷的降将。这些人，为何都甘心为他效力？”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我就是要去亲眼看看！看看他王伦，究竟是如我兄长一般，只图一时之快的英雄，还是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建立一个新世界的王者！”
“如果他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方百花的语气陡然转冷，“那方杰说得对，我们就夺了他的梁山，用他的地盘，为我兄长，为江南死去的数十万兄弟，报仇雪恨！”
“若他真是传闻中的那个人……”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这天下，或许还有希望。”
“报——！”一名斥候浑身是血地冲进雨棚，单膝跪地，“公主，西军的先锋骑兵，约五百人，已经追上来了！张威将军……战死了！”
“什么！”方杰目眦欲裂，抄起画戟便要冲出去。
“回来！”方百花厉声喝止了他，“传我将令！全军轻装，加速前进！伤员能走的互相搀扶，不能走的，由后勤营背负！告诉兄弟们，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山东！就是生路！”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传遍了整支队伍。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求生的火焰。他们丢弃了多余的辎重，咬着牙，搀扶着身边的同伴，跟随着那道青色的身影，向着雨幕深处的山峦，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终于浑身泥泞地冲出山林，一片广阔的平原，豁然出现在眼前。
雨，停了。
乌云散去，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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