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着颌下的胡须,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开口说道:
“本阁昨日在文华殿前受了那阉竖的气,若是毫无动作,岂不更令他心生警惕?”
“这道弹劾奏疏,不过是障眼法,虚晃一枪罢了。先让他得意几日,放松戒备。”
“本阁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说着,他竟然从书案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奏疏的草稿,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高拱便像藏起什么绝世珍宝一般,迅速将其又收回了抽屉,并重新锁上。
张四维心中骇然,连忙追问:“元辅,您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莫测高深地说道:“届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将司礼监彻底按死,永绝后患!
届时,我会联合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以及各地督抚,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无比的自信:“即便是李贵妃,也绝对抵挡不住这般汹涌的舆情和压力!”
张四维不敢再深究那份《新政所急五事》的具体内容,连忙躬身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之险,有渊图远算之能,是下官多虑了。
我晋党上下,定当紧随元辅骥尾,唯元辅马首是瞻!”
高拱淡淡地看了张四维一眼,心中却在盘算着:
待内阁“实相权”真正实现之后,该如何着手打烂、拆散晋党、浙党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但面上,他还是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为官处世之道,别整天只琢磨你那些商贾人家的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训斥,无奈地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他刚后退了一步,似乎又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脚步再次顿住。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担忧,突然开口道:
“元辅,请恕下官直言。张居正(张叔大)此人,看似谦和,实则明哲保身,心思难测;
高仪(高子象)更是首鼠两端,缺乏担当。
此二人,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参与核心机密。”
“尤其是今晨日讲,我亲眼见到皇太子对高仪执礼甚恭,孺慕之情溢于言表,二人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高仪此人,向来重视君臣名分,他未必会赞同元辅您那‘虚君实相’的宏大构想。”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内阁中的每一位辅臣都不容小觑,各有根基和想法。
若是真让高仪在关键时刻打出“尊主上、振乾纲”的保皇党旗帜,只怕会给高拱的计划带来不小的麻烦。
高拱闻言,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他为了成就“实相权”的大事,才不得不将未来的阁臣之位,许给晋党、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这不过是团结各方势力的权宜之计。
在他心中,等他将来将改革后的“相府”交出去时,必然是要将这些营私之辈淘汰干净,留下一个唯才是举、能治国安邦的清明中枢。
真正能做实事的,终究还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样心怀公义、有才能的循吏。
现在,张四维这等营私之辈,居然反过来指责高仪、张居正不可靠,真是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他摆了摆手,随意地说道:“既为读书人,身居文臣之位,焉有不赞成文官掌权、治理天下的道理?”
“再者,子象(高仪)与白圭(张居正)二人,多年来一直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关于‘实相权’的最终图谋,我尚未与他们彻底交底,但以他们的聪明和对我的了解,定然是心照不宣,到时自然会……”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的话,语气恳切:“元辅!三思啊!”
高拱不悦地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此事关乎国本,千系重大!
若万一……万一届时事有不成,又当如何?”
“我等官职低微,或可侥幸脱身,相安无事。
但您这样的当朝首辅,若是被查明是主谋,那后果……就不是罢官去职那么简单了!”
他观察着高拱的神色,继续晓以“利害”:“既然元辅您与高、张二位私交甚笃,情同手足,何不为他们多考虑一二?
届时若不让其参与核心,即便事发,他们也能撇清关系,这……也是为他们二人好啊!”
似乎是“为他们好”这句话,微妙地触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脸上的不悦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沉吟。
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高拱开口道:“也罢,你所言,不无道理。
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至于张居正……”
他顿了顿,“就让他去视山陵吧。”
所谓“视山陵”,就是代表朝廷去检查大行皇帝陵墓的修建情况。
这是极其重要且荣耀的差事,历来都需要一位阁臣牵头负责。
路途遥远,查验繁琐,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
在此期间,自然无法参与京中的核心决策。
张四维闻言,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次终于真正躬身,准备退下。
看着张四维消失在侧门的背影,高拱独自坐在空荡的直房内,目光深沉。
他捻着胡须,喃喃自语:
“白圭,子象……非是肃卿不信你们,实在是……此事太过凶险。
前程莫测,就让肃卿一人,先行赴此烈焰吧。”
……
在文华殿用完一顿不算丰盛但管饱的午膳后,朱翊钧才溜溜达达地回了他的东宫慈庆宫。
这是日讲后的固定流程了。
他觉得这样挺好,吃完饭散散步消食,再躺下睡午觉,总比直接挺尸对身子骨强。
可他一只脚刚踏进慈庆宫的门槛,就觉着气氛不对。
几个平日里还算稳重的宫女太监,眼神躲闪,透着股心虚气儿。
朱翊钧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概猜到了几分。
他随手点了个面熟的宫女:“你,过来。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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