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但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到那份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沉重：“我知道，钱掌柜。其实我早就猜到，她和黑水国脱不了干系。”
钱永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一丝愤恨，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最终化为对眼前这个孤身背负太多的女孩的深深忧虑。
云曦说完那句话，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在轻微地跳动，将她清瘦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她的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此。母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温柔而病弱的女子，竟然是黑水国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这个身份，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迷雾，也带来了更深的黑暗。难怪，难怪宋氏在母亲死后，会对年幼的原主进行那般极致的、近乎疯狂的打压与迫害。那不是简单的继母对继女的厌恶，而是一种斩草除根式的恐惧和仇恨。
原来这些，才是真正的原因。
可是，传国玉玺……这个传说中能号令一国的至宝，已经消失了这么久，自己对它的下落更是毫无头绪。母亲留下的线索，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看似存在，却无从触摸。
云曦的思绪从遥远的国仇家恨中抽离，重新落回到眼前最紧迫的现实。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灼热，像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苏醒，给予她致命一击。
目前，怎么解开身上的赤炎毒，才是最重要的。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复仇，才有能力去揭开所有的秘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重新聚焦，笔直地看向钱永福，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钱掌柜，你刚才说，赤炎毒需要与玄冰毒相互压制，才能达到阴阳平衡。那我若服下已炼成的解药，是否能暂时压制毒性？”
钱永福的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凝重，他沉吟了许久，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才缓缓地开口：“大小姐，实不相瞒，解药确实能起效，当年夫人……便是靠着这种方法，暂时压制了体内的赤炎毒。”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沉痛的追忆，“但这毒，太过霸道，太过诡异。解药如同筑起堤坝，可毒源却是滔滔江水，永不停歇。它只能治标，无法根除。毒素已经与血脉相融，只要您还活着，它就不会真正消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残酷秘闻：“夫人曾告诉老朽，赤炎毒……是黑水国皇室用来控制公主血脉的禁术与枷锁。一旦身负皇室血脉的公主离开黑水国，远离他们特有的压制环境，体内的毒便会如无根之火，疯狂发作。除非……”
他看着云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除非，能找到命定之中，那个身中玄冰奇毒的男子，否则，必死无疑。”
云曦的心，猛地一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的窒息感让她指尖发凉。
难怪……难怪母亲会选择嫁给云啸天。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娶她只为传国玉玺。可她还是嫁了，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另一个牢笼。
原来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命。在生死面前，所谓的爱情与尊严，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那我母亲体内的赤炎毒，最后……是如何解除的？”云曦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迫切地想知道，母亲是否曾有过一丝挣脱宿命的可能。
钱永福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悲哀，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夫人的毒，至死……都未曾彻底解除。”
“她虽然嫁给了老爷，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但老爷体内……并无玄冰毒。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钱永福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云啸天的鄙夷与痛恨，“所以，夫人只能常年依靠解药苦苦强撑，日夜忍受着火毒焚身的煎熬。可惜……可惜她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云曦已经完全明白了。
母亲最终还是死在了这赤炎毒上。只不过，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加速她死亡的，正是宋氏和云啸天每日递到她唇边的那碗慢性毒药。
云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口那翻涌沸腾的怒火与恨意。那股恨，不再是单纯为原主所受的苦难，更是为一个被命运和阴谋彻底葬送的无辜女人的血泪悲剧。
“钱掌柜，我明白了。”她站起身，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以此来对抗这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真相。
“今日之事，还请保密。”
钱永福连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大小姐放心，老朽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云曦走出密室，外面的天光让她有些恍惚。翠屏早已在门口焦急地等候，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我们回府吗？”翠屏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云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马车吱呀作响，缓缓驶向城南的丞相府。车窗外的喧嚣街市，人声鼎沸，都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云曦静静地坐在车内，脑海中不断地、反复地回想着钱永福的每一句话。
赤炎毒需要玄冰毒压制。
而那个男人，煞王夜玄凌的体内，恰好就有玄冰蛊毒。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天意？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混乱而迷离的夜晚，在鬼哭崖的山洞里，她神志不清，他亦被剧毒折磨。两人在绝境中的肌肤相亲，本以为是一场荒唐的意外，却没想到，那之后两人体内的剧毒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与安宁。
原来，那并非巧合。
而是两种生来就相互纠缠的宿命之毒，在彼此的身体里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云曦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纤弱的阴影。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伴随着一丝荒谬的解脱感，涌上心头。
如果钱永福说的是真的，那她和夜玄凌，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纠缠一生，不死不休。
回到听雨轩，云曦遣退了旁人，独自一人将钱掌柜说的话，在脑海中抽丝剥茧地又过了一遍。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些被夜玄凌下令重新栽种的繁花名木，怔怔地发呆。花木依旧，可看花人的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小姐，茶要凉了。”翠屏端着一盏清茶进来，见自家小姐背影孤寂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忍不住轻声提醒。
云曦回过神，接过那温热的茶盏。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带着安神的气息，却难以平复她此刻波涛汹涌的心绪。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翠屏，你说，若一个人为了活命，必须嫁给另一个人，这……算不算委屈了自己？”
翠屏闻言一愣，随即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解与认真：“小姐这是何意？奴婢觉得，嫁人嘛，最重要的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嫁给谁。若那个人值得托付终身，能护着您，敬着您，心里有您，那又何来委屈一说呢？”
云曦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翠屏这番朴素直白的话，却像一颗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值得托付终身么……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夜玄凌那张冷峻的面容。他为她对抗太子，为她耗尽七成本源真气续命，为她将煞王府的精锐派来守护听雨轩，甚至霸道又笨拙地将雪顶寒花送到她面前……这个男人，虽然表面冷酷如冰，杀伐果断，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他的方式护她周全。
“可若我告诉他实情，告诉他我需要他才能活下去……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是别有用心？”云曦几乎是在喃喃自语，这个问题，像一根尖刺，扎在她的心头。
她前世是“血医”，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等价交换。可如今，她要用“情”去换“命”，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与迷茫。
云曦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她不该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她该先去试探一下夜玄凌的态度。若他对她当真有情，或许这场为了解毒而起的婚事，便不再是单纯的交易。
“小姐，您脸色不太好，奴婢去给您炖盅参汤来吧。”翠屏看着她变幻的神色，担忧地说。
“我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云曦接过翠屏后来端来的参汤，轻轻摇头。
“是在想王爷吗？”翠屏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带着一丝了然的促狭。
这一次，云曦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翠屏，你去准备些纸笔来。”
等翠屏将文房四宝在案前铺开，云曦静坐片刻，深吸一口气，而后执起那支紫毫笔，蘸了蘸微稠的墨。她要给夜玄凌写一封信，约他明日来听雨轩。
信中，她斟酌再三，只写自己找到了关于玄冰蛊毒的重要线索，想与他详谈。至于赤炎毒，关于长相厮守才能活命的残酷真相，还是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亲口说出来比较好。
写完信，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素雅的信封中，用梨花白蜡封了口，递给翠屏：“现在就去，把这封信送到煞王府，亲手交给惊雷。”
“是，小姐。”翠屏应声退下。
云曦重新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渐渐沉没的夕阳，血色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壮丽而苍凉。她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她和夜玄凌的关系，将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永远地绑定在一起。
但为了活命，为了给母亲报仇，她别无选择。
只是不知道，当夜玄凌知道全部真相后，会作何反应？他会觉得她是个工于心计、别有用心的女人吗？会认为她之前所有的靠近，都只是为了利用他来解毒吗？
云曦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纷乱思绪都压入心底。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将自己的未来，押上了一场豪赌。赌注，是夜玄凌那颗她看不透的心。
若他当真对她有情，想必也不会因此就疏远她。若他只是将她当做一个有趣的、能解毒的工具，那这段尚未开始的感情，本就不该存在。
夜色渐深，云曦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钱永福沉痛的话语，交织着母亲悲惨的命运，最后又定格在夜玄凌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和他对她的种种维护和霸道的好。
这一夜，云曦睡得极不安稳。梦境支离破碎，她似乎看到母亲穿着嫁衣，在远处对她温柔地笑，那笑容里带着祝福，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转瞬间，场景又变成了夜玄凌那张冷峻迫人的面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难辨喜怒。
直到天光微亮，她才抵不住疲惫，迷迷糊糊地睡去。
而此时，她那封承载着命运转折的信，已经安然送到了煞王府的书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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