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废墟，残阳如血。
那一声“恭迎公主殿下回归！誓死效忠，光复大周！”如同冰冷的铁索，缠绕上沈清弦的脚踝，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已然严丝合缝的“凰纹古玉”。温润的玉质此刻却烫得灼手，仿佛吸饱了二十年前的烽火与鲜血。师父灵素婆婆严厉的告诫言犹在耳，原来这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开启复国旋涡的钥匙。
“不……”她下意识地后退，想要将玉佩扔掉，仿佛那样就能扔掉这令人窒息的宿命。她的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
萧寒一步踏前，将她完全挡在身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跪伏在地的暗卫统领周淳及其身后那群沉默如磐石的黑衣人。
“你们认错人了。”萧寒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直截，“她是药谷沈清弦，是我的未婚妻，与你们口中的大周，毫无瓜葛。”
周淳缓缓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虔诚。他目光越过萧寒，依旧牢牢锁在沈清弦苍白的脸上。
“殿下颈间的玉佩，与老奴手中信物完美契合，此乃先帝亲自一分为二，绝无错漏。殿下容貌，与先皇后更有七分神似……”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愈发沙哑，“灵素……她将殿下抚养成人，传授医术，难道从未告知殿下身负的血海深仇，与光复宗庙的重任吗？”
“血海深仇……光复宗庙……”沈清弦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心口。她自幼在药谷长大，接触的是药草银针，学的是救死扶伤，师父灵素婆婆性情清冷，却从未灌输过任何仇恨与权谋。她的人生规划里，只有萧寒，只有悬壶济世，何曾有过如此沉重如山的字眼？
“师父她……从未提过。”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只知道，我是沈清弦。”
“灵素她……终究是心软了。”周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无奈，又似了然，“她亲眼目睹了宫城陷落那夜的惨状，或许是想让殿下远离这些，平安度过一生……但是殿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痛：“血脉是无法割舍的！您是周氏皇族最后的嫡系血脉！二十年前，赵宋逆贼篡国，汴京城破之日，皇室成员几乎被屠戮殆尽，宫娥内侍投井自尽者不计其数，护城河水三日赤红不褪！先帝在城破前，将尚在襁褓中的您托付给灵素与老奴，留下这血诏与玉佩，便是期盼有朝一日，您能重整河山，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
他身后，数十名暗卫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颅低垂，沉默却散发出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气息。他们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凝固的冤魂，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召唤。
萧寒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沈清弦身体的剧烈颤抖。他知道，周淳这番话，连同这群凭空出现的、代表着“过去”的暗卫，正在将她拖入一个无比陌生且凶险的深渊。他必须带她离开！
“前朝旧事，与我等无关。”萧寒握紧了沈清弦冰凉的手，目光锐利地盯住周淳，“清弦无意复国，更无力承担你们所谓的重任。念在你们护主心切，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告辞！”
说罢，他拉起沈清弦，转身便欲离开这是非之地。
“殿下！”周淳急呼一声，身影一晃，已悄无声息地拦在两人面前，身法快如鬼魅。“天下之大，已无殿下容身之处！慕容霜既已当众揭穿殿下身份，血诏之事不日将传遍天下，赵宋朝廷岂会容您安然于世？江湖各派，又有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前朝公主？唯有跟我们走，集合旧部，方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萧寒冷笑，剑气隐然勃发，“是带她走上一条与整个天下为敌的死路！让开！”
气氛瞬间绷紧！暗卫们虽未动，但一股无形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沈清弦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心如乱麻。周淳的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入她心中最恐惧的地方。朝廷的追捕，江湖的排斥……她和萧寒，真的还能有未来吗？这复国的枷锁，她真的能挣脱吗？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
“走？呵呵，萧寒，沈清弦，你们以为还走得了吗？”
一个充满怨毒与得意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只见慕容霜去而复返，而她身边，赫然多了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手持制式军弩的彪悍武士！这些武士眼神冷漠，行动间带着浓重的行伍煞气，与江湖人士截然不同。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腰间佩着一块鎏金腰牌，在夕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上面刻着一个“皇城司”篆字！
“皇城司提举，冯阎，奉旨擒拿前朝余孽周芙及其同党！”那阴鸷男子声音尖细，如同铁片刮擦，令人极不舒服，“无关人等，速速退散，否则格杀勿论！”
皇城司！皇帝的亲军特务机构，手段酷烈，令人闻风丧胆！他们的出现，意味着朝廷已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最直接的行动！
前有狼，后有虎！
萧寒瞳孔骤缩，将沈清弦死死护在身后，长剑彻底出鞘，龙吟之声响彻空旷的校场。他体内的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起来，太虚真气在经脉中鼓荡，周身散发出凌厉无比的剑意。
周淳及其身后的暗卫，也在瞬间动了。他们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无声地移动步伐，形成一个半圆，将沈清弦护在中心，与萧寒并肩，直面皇城司与慕容世家的人。尽管他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的沉静杀气，竟丝毫不逊于对方。
“慕容霜！”萧寒目光如刀，刮向那一身红衣的女子，“你果然与朝廷鹰犬勾结在了一起！”
“是又如何？”慕容霜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却尽是疯狂与恨意，“萧寒，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一次次为了这个前朝妖女负我！今日，我便要你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被踩入泥泞，万劫不复！冯大人，还等什么？”
皇城司提举冯阎阴冷一笑，缓缓抬起右手。
“弓弩手！预备——”
数十把强弩瞬间抬起，冰冷的弩箭在残阳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牢牢锁定场中心的几人。这种军制强弩，威力极大，近距离下，即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以全身而退。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杀戮一触即发！
沈清弦看着那些对准自己和她所在意之人的弩箭，看着慕容霜怨毒的脸，看着周淳等暗卫决绝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愤怒涌上心头。她不想复国，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一定要逼她！
就在这时，周淳微微侧头，用只有身后暗卫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地说了几个字。那几十名黑衣人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放箭！”冯阎右手猛地挥下！
密集的弩箭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呼啸，覆盖了萧寒、沈清弦以及所有暗卫所在的区域！
“护驾！”
周淳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下一刻，令萧寒和沈清弦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激射而来的弩箭，那数十名暗卫，没有一人闪避格挡射向自己的箭矢，而是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默契，瞬间分成两拨！
一拨七八人，猛地向前扑出，用自己的身体，悍不畏死地迎向最前方、最密集的箭雨。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血花在他们胸前、背后爆开，瞬间染红了玄色衣衫。他们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一声不吭地倒下，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身后的人争取到了刹那的时间！
而另一拨暗卫，则在同伴用生命创造的这瞬息之间，猛地转身，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将手中兵刃挥舞得水泼不进，拼死格挡射向沈清弦方向的零星箭矢！
“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一支漏网的弩箭穿过防御缝隙，直射沈清弦面门！萧寒剑光一闪，将其斩落。但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名年轻的暗卫为了割开射向沈清弦左肩的一箭，竟完全不顾另一支射向他肋下的弩箭！
“嗤！”弩箭透体而过，带出一蓬血雾。那年轻暗卫身体剧震，却只是闷哼一声，脚下踉跄一步，依旧死死挡在沈清弦侧前方，手中短刀兀自紧握。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第一轮弩箭过后，皇城司弩手正在紧张地重新上弦。
校场中央，已倒下了七八名暗卫，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黄土。剩余的暗卫，几乎人人带伤，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将沈清弦护在中心，用冰冷而决绝的目光，盯着前方的敌人。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血腥味在空气中疯狂弥漫。
沈清弦呆呆地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尸体，看着那些暗卫身上兀自颤动的箭杆，看着他们即便濒死也依旧望向自己的、充满某种难以理解的信奉的眼神……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不是她学医救人想要看到的景象！这些人的死，是因为她！因为这该死的“公主”身份！
“呵……呵呵……”慕容霜也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慑了片刻，随即发出更加尖锐的笑声，“真是忠心的好狗啊！为了一个亡国公主，连命都不要了！冯大人，看来还得再费点力气！”
冯阎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被更浓的杀意取代。“装填！一个不留！”
暗卫们沉默地调整着站位，弥补同伴倒下后出现的空缺，准备迎接下一轮，注定更加残酷的攻击。周淳站在最前方，花白的须发在晚风中飘动，背影苍凉而坚定。
萧寒握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经历过无数厮杀，但如此惨烈、如此不顾性命的守护，依旧深深震撼了他。这些暗卫，他们守护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信念，一个延续了二十年的执念。
“住手……”一个微弱，却带着某种决绝力量的声音响起。
是沈清弦。
她推开了萧寒试图阻拦她的手，一步步，踉跄着走到双方之间，走到那滩尚未凝固的鲜血旁。
她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和眼底深处燃烧着的、压抑的火焰。她先看向慕容霜和冯阎，声音沙哑却清晰：
“你们想要我的命，来拿便是。”
然后，她猛地转身，看向周淳，看向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炽热的暗卫，一字一句地问道：
“周统领，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承认自己的公主身份，但这句话问出，已然是一种态度的转变。她从一味地抗拒、逃避，开始被迫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
周淳浑浊的老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老奴不敢要求殿下！只求殿下，给老奴等，给二十年来无数为大周死难的忠魂，一个希望！一个……复仇和光复的希望！”
希望……
沈清弦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看着那些为她而死、为她而伤的暗卫，再看向身旁眉头紧锁、满眼担忧的萧寒。
前有朝廷鹰犬与慕容世家虎视眈眈，后有这甩不脱的复国枷锁与沉重期望。
天下虽大，似乎真的已无她立足之地。
她该何去何从？
（第三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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