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尚书府门前的广场，卷起几片孤零零的落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与寂静。
那一声“起来吧”如同敕令，解除了众人凝固的姿态，却解不开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枷锁。李源、王氏及一众李家人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容依旧勉强地挂着，只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聚焦在那两只交叠的手上。
玄色与绯色，冷硬与柔软，杀戮与安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此刻却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和谐，交织在一起。冥王南宫陌的身姿依旧挺拔如山岳，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可他微微偏向身侧女子的姿态，以及那只稳稳托扶着她的、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超乎所有人预想的维护。
李晚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探究的、震惊的、嫉妒的、惶恐的……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她从未被如此多的人，尤其是这些曾经俯视她、轻贱她的“亲人”们，用如此复杂而专注的目光注视过。这感觉让她如芒在背，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焦点。
然而，她的指尖刚微微一动，南宫陌的手臂便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又像是一个沉稳的锚点，瞬间定住了她慌乱的心神。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李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原本因紧张而有些微僵的脊背。她想起了他的话——“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是了，她是冥王妃。无论这身份如何得来，无论前方是何龙潭虎穴，此刻，她代表的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李家庶女，而是冥王府的颜面，更是……他南宫陌的颜面。她不能露怯，不能退缩。
于是，她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尽力保持着平静，迎向那些复杂的视线。尽管心跳依旧急促，但她的姿态，已悄然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从内而外，被强行催生出的、属于王妃的端庄与疏离。
李源到底是官场老手，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脸上堆起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王妃，一路辛苦！酒宴已然备下，还请殿下与王妃移步正厅歇息。”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两人交叠的手臂，语气更加谦卑了几分。
南宫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并没有松开李晚晴的意思，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极其自然地让她虚挽着自己的手臂，迈步向前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而从容，仿佛只是走在自己的冥王府中，而非客居他府。
李晚晴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华美的裙裾曳地，随着她的移动泛开涟漪。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同样从容不迫。有他在身边，如同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那些恶意的、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让她竟生出一丝荒诞的安全感。
王氏见状，连忙拉着脸色极其难看的李明珠让开道路，脸上挤出笑容：“殿下，王妃，这边请。”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扭曲。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晚晴挽着南宫陌手臂的那只手，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和浓烈的嫉恨。这个贱丫头！她何德何能？！
李明珠更是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今日精心打扮，恨不得将所有贵重首饰都戴在身上，就是为了在气势上压过李晚晴，甚至奢望着能引得冥王哪怕一丝的注目。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个她瞧不起的庶妹，不仅穿着规制远高于她的王妃服饰，更是得到了冥王如此罕见的亲手搀扶与并肩同行！而自己，却像个跳梁小丑般站在一旁，被彻底忽视！
妒火混合着恐惧，让她的脸庞微微扭曲，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变了形。她死死盯着李晚晴的背影，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南宫陌对身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目光恍若未觉，或者说，根本不屑一顾。他目不斜视，带着李晚晴，在一众李家人小心翼翼、近乎簇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的包围下，穿过庭院，向着正厅走去。
冥王府的侍卫们无声地散开，占据了庭院中几个关键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隔绝在外。他们的存在，更是为这本就紧张的气氛，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李府的下人们早已跪伏在道路两侧，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中不少人，昔日都曾受过主母或嫡小姐的指使，对那位不起眼的二小姐多有怠慢甚至欺辱。此刻，见她如此风光又带着骇人威势归来，心中皆是惶恐万分，生怕被秋后算账。
李晚晴走过熟悉的回廊，看着两旁跪伏的、曾经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曾几何时，她需要小心翼翼地看这些人的脸色，如今却颠倒了过来。权势二字，竟是如此现实而冰冷。她不由得更加握紧了身边人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冰冷旋涡中唯一的浮木。
南宫陌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细微力道，面具下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并未言语，步伐依旧稳定。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正厅。
厅内早已设下丰盛宴席，珍馐美馔琳琅满目，酒香四溢。丝竹乐师在一旁垂手恭立，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李源快步上前，亲自将南宫陌引至主位。那本是李家家主的位置，此刻自然毫无争议地让予在场地位最尊贵之人。
南宫陌坦然受之，撩袍落座，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与威严。
李源又忙不迭地示意，请李晚晴坐在南宫陌左侧的尊位。这个位置，原本应是主母王氏的。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却又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强笑着，眼睁睁看着李晚晴在那个本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下。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
李晚晴依言坐下，姿态尽可能保持着端庄。她能感觉到身侧王氏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头。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她便不能再流露出半分怯懦。
李家的其他族亲也依次按照辈分和地位落座，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屏息凝神，仿佛参加的不是一场家宴，而是一场鸿门宴。丝竹声小心翼翼地响起，试图营造一些欢快的气氛，但在冥王那强大的低气压下，乐声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李源作为家主，率先举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祝酒词，无非是恭贺冥王与王妃新婚燕尔，祝愿二人琴瑟和鸣，感谢殿下亲临蓬荜生辉之类的套话。
南宫陌只是微微颔首，并未举杯，目光淡漠地扫过满桌菜肴，似乎并无动筷的兴致。
李源举着酒杯，一时有些尴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气氛再次凝固。
就在这时，一直强压着妒火的李明珠，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甜美娇俏的笑容，站起身，朝着主位盈盈一拜，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糯：
“殿下，王妃娘娘，明珠谨以此杯，恭祝二位百年好合。”她先是对着南宫陌的方向，眼波欲语还休，随即转向李晚晴，笑容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尤其是妹妹……哦不，是王妃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气，能得殿下如此……爱护。想来在王府的日子，定是极舒心的，不像我们，在家中可是时时惦念着娘娘呢。”
她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字字藏针。先是强调李晚晴的“福气”和“舒心”，暗指她攀了高枝便忘了本；再故意叫错“妹妹”，提醒李晚晴和她自己庶出的出身；最后那句“时时惦念”，更是虚伪至极，暗指李晚晴不曾念及家人。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晚晴。
王氏心中暗骂女儿沉不住气，却又隐隐期待李晚晴应对失当，在冥王面前出丑。
李源则是心头一紧，暗叫不好，紧张地看向南宫陌。
南宫陌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李明珠的话，又或者，根本不屑理会这种小把戏。他只是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周身的气息却似乎更冷了几分。
李晚晴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该来的，果然来了。
她抬起眼，看向站在那里，看似恭敬实则满眼得意的李明珠。
若是从前，面对李明珠这般夹枪带棒的言语，她多半会选择隐忍，低头避开。但此刻，她不能。她身后空无一人，却又仿佛站着整个冥王府的威仪。
她缓缓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动作优雅从容。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明珠的视线，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得体的微笑。
“嫡姐有心了。”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疏离感，“本妃在王府一切安好，殿下待我极好，劳烦家中长辈与姐妹挂念，实不敢当。”
她一句“本妃”，一句“嫡姐”，清晰无误地划清了身份的界限。不再是需要看她脸色的庶妹，而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她直接点明南宫陌的“爱护”，更是毫不客气地将李明珠那点小心思堵了回去。
李明珠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击，脸上笑容一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李晚晴却并未停下，她目光微转，看向李源和王氏，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淡淡的问责意味：“只是，本妃离府不过三日，方才一路行来，见府中景致似乎与往日颇有些不同，倒叫本妃险些认不出了。尤其是……我生母昔日所居的院落附近，似乎更是焕然一新，与本妃记忆中大相径庭。不知父亲、母亲，这是何时动土修缮的？”
此话一出，李源和王氏的脸色瞬间大变！
李晚晴生母的院落？那根本就是府中最偏僻破败的角落，多年来无人问津，他们怎么可能去修缮？！李晚晴此刻突然提起，分明是……分明是故意的！她是在用最温和的语气，当着冥王的面，揭穿李家对她生母的苛待！
王氏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李源更是冷汗涔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般地看向主位上那位始终沉默的煞神。
整个正厅，落针可闻。丝竹声早已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
所有李家族亲都低下了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李明珠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举着酒杯，进退两难，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而端坐于主位的南宫陌，终于停下了把玩酒杯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眼眸，那双冰封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审视，扫过李源和王氏惨白的脸。
他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可怕。
冥王殿下，终于要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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