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吞噬时,寒芜苑的积雪终于被勉强清理出一条通往正屋和院门的狭窄小路。代价是苏清韫的双手布满了新的冻疮和血口,双脚早已失去知觉,如同两块沉重的冰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肺部像是塞满了冰碴。
屋檐下,属于她的那份“饭食”还在。硬窝头冰冷如铁,菜汤早已凉透,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王婆子丢过来一个破旧的蒲团和一个散发着霉味、薄得几乎透明的旧褥子,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滚回屋里吃去!别在这碍眼!明早天不亮就起来劈柴烧水!” 说完,两个婆子骂骂咧咧地锁上院门离开了。沉重的落锁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偌大的寒芜苑,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角落里那间透出微弱光线的破屋——哑婆子住的地方。
苏清韫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间冰冷破败的正屋。没有灯,只有窗外雪地映进来的一点惨白微光。她摸索着找到那个蒲团,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刺骨的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蒲团和单薄的粗麻衣侵袭全身。
她拿起那个冰冷的窝头,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粗糙的、带着沙砾感的面粉摩擦着喉咙,难以下咽。她端起豁口的碗,喝了一口冰冷的菜汤。寡淡、油腻,带着一股怪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硬生生将那一小块窝头咽了下去。
身体需要热量,哪怕是最低劣的食物。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靠近门口。
苏清韫警惕地抬起头。
是哑婆子。她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个同样破旧、但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碗。她走到门口,没有进来,只是将碗轻轻放在门槛内的地上,然后指了指苏清韫,又指了指碗,浑浊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情绪,随即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黑暗里,回到她那个同样破败的小屋。
苏清韫怔怔地看着门槛上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她挪过去,端起来。是一碗滚烫的、清澈的白开水。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温暖”的气息。
在这冰窟般的地狱里,这碗滚烫的白开水,竟成了唯一的救赎。
她捧着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传递到冻僵的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微弱的暖意。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水顺着干涩疼痛的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驱散了一点点深入骨髓的寒意。
在这片刻的、微弱的温暖中,苏清韫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支撑。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瞬间,她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
她艰难地抬起手,颤抖着摸索向自己粗麻衣的领口内侧——那里,被她用最后的力气和仅存的布条,缝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小夹层。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物体。
她的心,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痛楚与慰藉的情绪攥紧。
那是半枚羊脂玉璜。
通体温润洁白,触手生温。即使在这冰窖般的屋子里,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玉璜的形状是一只展翅的鸿雁,线条流畅优美,雕工精湛绝伦。只是,它从中间断裂开来,只留下这带着鸿雁头部和半片翅膀的一半。断裂处尖锐嶙峋,如同他们被生生斩断的情缘。
这是当年谢珩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他曾亲手为她系在腰间,在她耳边低语:“清韫,鸿雁传书,此玉为证。待我金榜题名,必以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你过门。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那日苏家倾覆,官兵如狼似虎闯入绣楼。混乱中,她将这玉璜紧紧攥在手心,藏在最贴身的地方。在被押解去刑场前,她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新科状元、意气风发的谢珩,正站在监斩官的身侧,目光冷漠地扫过苏家满门!那一刻,万念俱灰,心死如灯灭!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枚象征着海誓山盟的玉璜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是她对过往所有情意最后的诀别。
然而,在行刑前的混乱推搡中,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弯腰拾起了这半枚断玉,紧紧攥在手心。玉璜尖锐的断口刺破了她的掌心,鲜血染红了温润的白玉。这半枚染血的碎玉,如同她破碎的心,被她贴身藏匿至今。
手指摩挲着那断裂的、冰冷的玉质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日那锥心刺骨的痛楚和绝望。温润的白玉上,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暗红的血痕,早已干涸,融入玉质纹理。
“永不相负……” 苏清韫的唇边,勾起一丝比冰雪更冷的、凄绝的笑意。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瞬间变得冰凉,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破碎的呜咽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只有瘦弱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开水带来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早已被无边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
寒芜苑外,风雪依旧呼号,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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