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春日，短暂得如同一声叹息。几场夹着沙砾的狂风过后，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新兵营巨大的校场，将土地晒得龟裂，浮土能没过脚踝。每一次踏步、每一次扑倒，都会扬起漫天尘土，呛得人几乎窒息。
训练的残酷程度，随着气温一同攀升。百夫长张奎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他那张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脸上，永远挂着能冻僵人的寒霜。基础的体能和军技早已成为日常，如今增加了更多战术配合与实战模拟。负重越野的距离越来越长，对抗演练的强度越来越大，对错误的容忍度则越来越低。
宋青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日复一日的锤打下，杂质被一点点剥离，形体被强行改变。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早已变得粗糙黝黑，与周遭的边地汉子无异。手上的茧子一层叠着一层，虎口处因长时间握枪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终凝结成坚硬的角质。她的饭量在不知不觉中增大，曾经难以下咽的麸皮饼和寡淡菜汤，如今也能面无表情地狼吞虎咽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真正习惯并融入这种节奏。肌肉记住了发力的方式，身体适应了高强度的消耗，甚至连精神，也在不断的疲惫与紧绷中，磨砺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学会了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保持内心的冷静，在混乱的对抗中迅速判断形势，在极限的疲惫中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王虎那道带着审视与疑惑的目光，依旧如同蚀骨之蛆，时隐时现。自巡逻归来后，他虽不再主动挑衅，但那种无声的观察，却让宋青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将所有的警觉都深藏在看似疲惫麻木的外表之下，言行举止更加小心，甚至在无人注意时，会刻意模仿那些老兵油子走路时微微晃膀子的姿态，让自己彻底湮没在人群之中。
这日，训练科目是小队攻防对抗。以什为单位，抽签决定攻守方，在一片模拟巷战环境的残垣断壁中进行夺旗战。
宋青所在的什队抽到了进攻方。什长简单分配了任务，王虎作为尖兵，负责正面突击吸引火力，其余人侧翼迂回。
战斗一开始就陷入了胶着。防守方占据地利，依托断墙和障碍，弓箭和投石虽未开刃，却也打得进攻方抬不起头。王虎几次带头冲锋，都被密集的“火力”压了回来，气得他哇哇大叫，却毫无办法。
“妈的！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干一场！”王虎躲在半截土墙后，暴躁地捶打着墙面。
“王大哥，硬冲不行。”一个声音在旁边低低响起。是宋青，她不知何时匍匐到了王虎身侧，脸上沾满了尘土，只有一双眼睛在尘雾中显得格外清亮。“他们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正面和左侧的矮墙后，右侧那片废墟看着安静，但我观察了很久，防守的人很少，而且视野有死角。”
王虎一愣，扭头看向宋青：“你怎么知道？”
“刚才他们移动时，我看到右侧只有两个人影晃动，而且那片废墟结构复杂，适合隐藏，也适合快速渗透。”宋青语速很快，指着不远处一片倒塌的房屋骨架，“我们可以派两个人，从这边洼地悄悄摸过去，吸引右侧残余守军的注意。同时，主力佯装从左侧加强进攻，吸引他们调动人手。只要右侧一乱，正面压力必然减轻，王大哥你再带人猛冲，有很大机会撕开口子。”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对战场细节的观察入微，让王虎这个只知猛打猛冲的莽夫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看了看宋青指出的路线，又看了看防守方的布置，虽然不愿承认，但心底却觉得这法子似乎……真的可行？
“你……确定？”王虎将信将疑。
“可以一试。总比在这里耗到输强。”宋青低声道。
王虎咬了咬牙，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立刻将宋青的建议低声传达给什长。什长沉吟片刻，看了看宋青，又看了看战场形势，最终点了点头。
计划开始执行。两名身手敏捷的新兵依计从洼地向右侧废墟潜行。果然，他们的行动很快被防守方发现，右侧立刻传来呼喝和“交战”声。与此同时，左侧的佯攻骤然猛烈起来。
防守方指挥显然被迷惑了，以为进攻方主攻方向在左侧，急忙调动正面的部分人手去支援左侧。就在他们调动产生的短暂混乱间隙——
“就是现在！跟我冲！”王虎怒吼一声，如同出闸猛虎，率先从正面掩体后跃出，挥舞着未开刃的训练木刀，直扑对方旗帜所在的核心区域！
防守方正面力量被削弱，阵脚顿时大乱。王虎带着几人如同尖刀般插入，瞬间搅乱了对方的防线。尽管防守方拼死抵抗，但时机已失，最终，王虎一刀劈倒了象征旗帜的木杆！
“赢了！”进攻方爆发出欢呼。
战后总结，什长特意提到了宋青的献策，虽然只是简单一句“宋青观察仔细，建议有效”，却也让同什的其他人再次对这个沉默的江南小子刮目相看。连王虎，在喘着粗气经过宋青身边时，也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算你小子还有点用。”
宋青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擦去额角的汗水，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不过是新兵营里无数模拟对抗中的一场，距离真正的战场，还差得远。但这次小小的成功，也让她更加确信，智慧与观察，是她在这力量至上的环境中，不可或缺的武器。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刺头”，开始在新兵营中崭露头角，并且，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她所在什队，或者说，是对准了刚刚因为献策而略微显眼的她。
那人名叫楚凌风，并非与宋青同什，而是另一支新兵队里的佼佼者。他身材算不得特别魁梧，但筋骨强健，动作迅捷如豹，眼神中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桀骜。他训练刻苦，各项科目成绩都名列前茅，尤其擅长格斗与骑射，据说入伍前曾在边地做过一段时间的猎户，身手狠辣刁钻。他性情孤僻，不服管束，连教官的训斥也时常阳奉阴违，是几个百夫长都感到头疼的人物。
不知是因为宋青他们什队最近风头稍劲，还是单纯看王虎那副莽夫样子不顺眼，楚凌风几次在集体训练中，故意寻衅。有时是在负重跑步时，突然加速从王虎身边掠过，带起一片尘土；有时是在对抗演练中，专门盯着王虎猛攻，招式凌厉，几次将王虎逼得狼狈不堪。
王虎本就是一点就炸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几次三番想要和楚凌风动手，都被什长和老兵死死拦住。
“楚凌风！你他妈什么意思？故意找茬是不是？”一次队列休息时，王虎终于按捺不住，冲着不远处独自坐着的楚凌风吼道。
楚凌风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这校场是你家开的？许你跑，不许我超？自己没本事，怪别人太快？”
“你！”王虎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就要冲上去。
“王虎！”什长厉声喝止，同时目光严厉地看向楚凌风，“楚凌风，安分点！军营不是你们逞凶斗狠的地方！”
楚凌风嗤笑一声，不再理会，目光却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站在王虎身后、低眉顺眼的宋青。那眼神，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让宋青心中莫名一紧。
这个楚凌风，似乎比王虎更难应付。王虎的敌意是直来直去的，如同明刀明枪。而楚凌风，则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何时会发动攻击，攻击的目标又究竟是谁。
新兵营的日子，果然一刻不得安宁。熔炉之火，灼烧的不仅是筋骨，还有这暗流涌动的人心。宋青知道，与楚凌风的冲突，恐怕难以避免。她必须做好准备，在应对身份危机的同时，也要小心这个突如其来、锋芒毕露的“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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