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早春，白日里阳光照射，地表积雪消融，露出枯黄的地皮和斑驳的冻土，但一到夜晚，寒气便重新凝聚，呵气成霜。这种反复无常的天气，恰如边境线上日益紧张的局势，表面看似冰雪消融的平静下，潜藏着刺骨的寒意与不安。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急促而尖锐的铜锣声便划破了肃州卫大营的寂静，取代了平日的集合哨。这是一种更紧急的信号。各营房的士兵们闻声而动，迅速披甲持械，奔向校场集合，脸上都带着凝重。连日的传闻和加强的戒备，让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次集合非同寻常。
校场上，气氛肃杀。哨长张魁一身戎装，按刀立于点将台前，面色冷峻。他目光如电，扫过迅速集结成队的士卒们，并未立刻说话，而是让这种沉默的压力弥漫开来。寒风卷过校场，吹动旗幡，猎猎作响，更添几分紧张。
何宇站在自己小队的排头，身姿挺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牛大力等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周围其他队伍中弥漫开的那种混合着紧张、茫然甚至一丝恐惧的情绪。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片刻后，张魁终于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斥候急报！昨日午后，黑山隘口以北三十里，发现鞑靼游骑踪迹，约十余人，动向不明！”他顿了顿，让这个消息在士卒中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为确保边境安宁，探查敌情，卫所令：我哨即刻派出精干小队，前往黑山隘口及以北地域，进行为期三日的武装巡逻！任务：侦查敌踪，警戒边线，若遇小股敌骑，可视情驱逐，若遇大敌，即刻燃烽示警，不得恋战！”
命令清晰而沉重。三日巡逻，深入边境险地，这意味着将完全脱离城墙和主力部队的庇护，直面不可预知的危险。台下不少新兵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张魁的目光在几个百夫长和资深什长的脸上扫过，最后，却落在了站在新兵队伍前列的何宇身上。他的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此次巡边，关系重大。着：第三什，由什长老赵头带队，另……何宇所在小队，一并前往，协同执行！”
这道命令让不少人感到意外。老赵头是营中有名的老斥候，经验丰富，由他带队理所应当。但让何宇这个刚升任什长不久、麾下多是新兵的小队协同，却有些耐人寻味。是看重何宇此前表现出的冷静和战术头脑？还是作为一种考验，甚至……某种不便言说的风险分摊？
何宇心头一凛，但面上毫无波澜，立刻抱拳躬身，声音沉稳：“卑职领命！”
他身后的牛大力等人，虽然紧张，但见何宇如此镇定，也纷纷挺直了腰杆。
老赵头是个肤色黝黑、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瘦削汉子，眼神锐利如鹰。他瞥了何宇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更多的动员，命令既下，即刻准备。何宇和小队成员迅速返回营房，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干粮、饮水、箭矢、火药（如有火器）、急救包、信号火炬……何宇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亲自检查。他特别强调了弩箭的配备和保养，要求每人必须带足箭矢，并确保弩机处于最佳状态。
“检查鞋履！长途跋涉，一双合脚的鞋比一把利刃更重要！”
“水囊灌满，沿途水源未必安全，非不得已不得饮用生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这种极致的细致，再次给队员们注入了信心。牛大力等人依言而行，原本的慌乱在忙碌的准备中渐渐转化为一种专注。
两刻钟后，两支小队共计二十余人，在校场一侧集结完毕。老赵头扫了一眼何宇小队整齐的装备和沉稳的精神面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下令：“出发！”
队伍沉默地开拔，穿过肃州卫低矮的城门，将相对安全的城墙庇护甩在身后，踏入了茫茫无际的边境荒原。
城外的世界，与营中截然不同。天地骤然开阔，苍穹如盖，覆盖着无垠的、由枯草、沙砾和残雪构成的苍黄大地。寒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尘，打在脸上生疼。远处，黑山山脉蜿蜒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散发着原始而危险的气息。四周极静，只有风声和脚下踩踏冻土的嘎吱声，这种寂静本身，就充满了压迫感。
老赵头显然极富经验。他并未选择易于行走但暴露性强的平坦地带，而是带领队伍沿着地势起伏的丘陵边缘行进，充分利用地形隐蔽。他派出两名最机警的老兵作为前哨，远远地走在队伍前方一里之外，负责侦查和预警。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快，但节奏稳定，时常停下，观察四周，倾听动静。
何宇紧跟在后，一边行军，一边如饥似渴地观察和学习。他注意到老赵头如何通过地面上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如被踩断的草茎、马蹄印的深浅和方向、甚至牲畜粪便的新鲜程度）来判断是否有队伍经过、大约何时经过、规模如何。这些都是书本上无法学到、只能在生死边缘积累的宝贵经验。他默默地将这些细节记在心里，并与自己掌握的现代侦察知识相互印证。
同时，何宇也时刻关注着自己小队成员的状态。他提醒大家合理分配体力，注意饮水节奏，保持警惕但不必过度紧张导致疲劳。他的冷静和关照，让牛大力等新兵逐渐适应了这种压抑的行军氛围。
第一天平安无事。夜晚，队伍选择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宿营。严禁生火，众人就着冷水啃食干硬的肉脯和炒米，轮流值夜。塞外的夜空，星辰格外清晰璀璨，却也格外寒冷刺骨。何宇裹紧皮袄，靠在一块岩石上，望着满天星斗，手中摩挲着那枚玉佩。贾芸的容颜在脑海中浮现，带来一丝温暖，也更坚定了他在此险境中活下去、并完成任务的决心。
第二天，队伍继续向黑山隘口方向推进。地势逐渐崎岖，气氛也越发紧张。中午时分，前哨发回信号：发现可疑马蹄印，方向指向隘口深处。
老赵头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示意队伍停止前进，隐蔽待命，自己则带了一名老兵亲自前出侦查。何宇命令小队成员占据有利地形，弩箭上弦，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半个时辰后，老赵头返回，脸色阴沉。
“印子很新，不超过一天。是鞑子的马蹄铁，错不了。人数不多，七八骑的样子，但……他们似乎在隘口里面兜了个圈子，行为有点古怪。”
他看向何宇，眼神锐利：“何什长，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宇身上。这突如其来的考问，意味着真正的考验，从现在起，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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