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决定后的那个夜晚，林远睡得异常踏实。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噩梦纠缠，甚至连窗外那只总在半夜练嗓子的野猫，都仿佛识趣地闭上了嘴。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在一片迷雾中，找到了那座唯一能够靠岸的码头。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得有些过分。林远起床，神清气爽，甚至还有闲心给自己煎了个形状尚可的鸡蛋，配着昨天买的面包片，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顿久违的、像样的早餐。
他知道，该给这场牵动了不少人心弦的“争夺战”，画上一个句点了。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郑怀仁校长昨天留下的那个私人号码。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发了一条措辞谨慎的短信：
“郑校长，您好，我是林远。关于您的邀请，我已慎重考虑。不知您今日是否方便，我想与您再做一次简短沟通，当面陈述我的决定。”
短信发出去不到五分钟，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正是郑怀仁。
“林老师，早上好。”郑怀仁的声音依旧沉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急切，但这份迅速的回应本身，就说明了重视程度，“我上午都在办公室。如果你方便，可以现在过来，我们喝杯茶，慢慢聊。”
“好的，郑校长，我大概一小时后到。”林远平静地回答。
挂断电话，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poLo衫，一条普通的卡其色裤子，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神不再迷茫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没有刻意打扮，他就是要以最真实、最平常的姿态，去面对那个足以改变他命运的抉择。
一小时后，林远再次站在了光华中学那气派非凡的校门口。电动门缓缓滑开，仿佛在迎接一位即将加盟的将领。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暑期维护草坪的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巨大的玻璃幕墙教学楼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峻而高级的光芒，与他身后那个喧嚣、杂乱却充满烟火气的世界，仿佛隔着次元壁。
郑怀仁的办公室在行政楼顶层，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如同公园般的校园。秘书将他引入办公室时，郑校长正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
“林老师，来了，请坐。”郑怀仁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指了指旁边舒适的真皮沙发。红木茶几上，已经泡好了一壶茶，香气袅袅。
秘书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的细微声响。
“林老师，考虑得如何？”郑怀仁没有过多寒暄，亲自给林远斟了一杯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精致的白瓷杯里荡漾，“我们光华，是真心实意地期待你的加入。”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志在必得的从容。
林远双手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稳定的热量。他没有回避郑怀仁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而清晰的语调开口：
“郑校长，首先，请允许我再次表达最诚挚的感谢。感谢您，以及光华中学董事会，对我这样一个普通年轻教师的如此看重和厚爱。您开出的条件，您所描绘的蓝图，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极大的认可。”
他顿了顿，看到郑怀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似乎认为这只是一个标准感谢的开场白。
林远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是，经过慎重考虑，也非常抱歉，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我决定，留在青云中学。”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郑怀仁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还是透出了明显的意外和不解。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
“哦？”他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能告诉我原因吗？林老师。是因为待遇方面，我们还可以再谈？还是对‘首席研究员’的头衔有所顾虑？或者是……家人方面的考虑？”他试图寻找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毕竟，在他看来，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
林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坦诚的、甚至带着点歉然的微笑：“不，郑校长，都不是。您给出的条件，已经优厚到超乎我的想象，我没有任何不满。也并非家庭原因。”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仿佛看到了远方那个破旧却熟悉的校园，看到了那间空荡的教室，看到了公告栏上那张旧照片里一张张鲜活的笑脸。
“郑校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我的那套所谓的‘教育方法’，或者说‘土法子’，它不是在书斋里研究出来的，也不是为了培养精英而设计的。它是在青云中学，在与七班那群看似‘问题重重’、调皮捣蛋、甚至被很多人放弃的孩子，在一次次的碰撞、失败、摸索中，硬生生被逼出来的。”
他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是为了让李浩那样的刺头能坐下来听讲，我才想到了用他痴迷的篮球战术去讲数学；”
“是为了让吴明那样的网瘾学霸抬头，我才硬着头皮去研究他玩的游戏，试图找到知识与兴趣的连接点；”
“是为了保护陈小雨那样敏感又有天赋的心灵，我才一次次去跟她那固执的母亲沟通，甚至‘威胁利诱’；”
“是为了让张晓那样自卑沉默的孩子能发出一点声音，我才搞出了那个可笑的匿名纸条和积分制……”
他的语气带着回忆的暖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它粗糙，不完美，甚至可能……上不了台面。它就像是为七班那群特定孩子量身定做的、打满了补丁的旧衣服，或许并不合光华学生们的身。”
郑怀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中的不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探究所取代。
林远的目光重新聚焦，坦然地迎向郑怀仁：“青云中学，还有很多很多像当初七班一样的孩子。他们可能家境普通，无法提供优渥的教育资源；可能调皮捣蛋，让老师头疼不已；可能因为成绩不好、性格内向而被贴上‘差生’的标签，不被看好，甚至被放弃。”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情感：
“但是，郑校长，他们和光华的学生一样，都是孩子。他们的眼睛里，同样闪烁着对未知的好奇，他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望着被看见，被理解，被认可，被——点亮！”
“点亮”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像是一锤定音，敲在了这间豪华办公室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了他自己坚守的信念基石上。
他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案，也是这本小说的核心主题：
“感谢您和光华愿意为我锦上添花。但我想，教育的真谛，或许不仅仅在于锦上添花，让本就优秀的人更加耀眼；更在于雪中送炭，去发现、去呵护、去点燃那些可能被埋没在尘埃里的星辰。”
他的眼神无比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
“这里的学生，更需要我。”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郑怀仁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林远，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那簇不被巨额利益和光明前途所动摇的、微弱却异常执着的火苗。他阅人无数，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更好的机会面前毫不犹豫地转身。但像林远这样，如此清醒、如此坚定地选择留在“更需要他”的地方的，少之又少。
许久，郑怀仁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没有恼怒，没有轻视，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或许是赞赏，或许是惋惜的情绪。
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雪中送炭……点亮星辰……”他低声重复着林远的话，然后抬起头，目光深沉，“林老师，我尊重你的决定。虽然对于光华来说，这是一个损失。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对于教育本身而言，或许，你的选择，更有价值。”
他站起身，向林远再次伸出了手。这一次，他的握手依旧有力，但少了几分招揽的意味，多了几分对一个同行者选择的尊重。
“希望未来，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光华的大门，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为你敞开。”
林远也站起身，用力回握：“谢谢郑校长的理解。”
走出光华中学那气派的大门，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林远眯了眯眼，却感觉浑身通透，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精英王国”，然后转过身，步伐坚定地，走向了返回青云中学的公交车站。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校门衬托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无法被金钱和地位衡量的、充满力量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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