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新一团临时指挥部。
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三道人影在墙上拉扯、扭曲。
空气死寂。
旅部总工程师张万和，死死盯着桌上那块已经冷却的钢锭。
钢锭的表面细腻而坚硬，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这块钢，像一个无声的耳光，抽在他引以为傲的科学认知上。
他身边的政委赵刚，端坐如松，双眼微垂，仿佛入定老僧。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沈征，正悠闲地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
茶香袅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团长。”
张万和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猛地抬头，那双属于工程师的、严谨到刻板的眼睛里，此刻布满血丝与混乱。
“一个科学的解释。”
“你们的设备，是原始的。”
“你们的流程，是荒谬的。”
“你们的工匠，连最基础的化学原理都不懂。”
他一字一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是，你们炼出来的钢，品质比我们兵工厂用德国设备炼出来的，还要好！”
“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他压抑着低吼，带着世界观崩塌后的癫狂。
赵刚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来了！
真正的考验来了！
沈征呷了口茶，茶杯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张工，你相信天才吗？”
一个与技术毫不相干的问题。
张万和一怔，眉头拧成死结：“我只信数据和公式。”
“那数据和公式，又是谁创造的？”
沈征笑了，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油灯的火焰，望向了另一个时空。
“我曾做过一个梦。”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魔力，让整个屋子落针可闻。
赵刚的眼角狠狠一抽。
他最怕的环节，终究还是来了。
“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他带我看天上星辰，说万物皆有灵，金木水火土，相生亦相克。”
“他说，炼钢，不是烧铁。”
“那是‘借火炼金’，是让顽石脱胎，凡铁换骨。”
张万和的脸上，浮现出荒谬至极的神情。
梦？
白胡子老头？
这是在跟他讲《封神演义》吗？
“胡闹！”
他猛地一拍桌子，钢锭都震得跳了一下。
“沈团长！我代表的是旅部，是组织！我不是来听你讲神话故事的！”
“我需要科学！逻辑！”
沈征却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继续。
“老头说，炉子是人的肚腹，风是人的呼吸。呼吸匀了，火才能旺。”
“我们那个大水车，看着丑，但它引的是山溪活水，所以风里带着‘灵气’，比你们烧油的机器，要‘活’。”
“至于何时加料，何时出铁……”
沈征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用这里听。”
“听那炉火，从闷雷咆哮，变为清越龙吟，就说明铁石里的‘杂质’炼化，‘金性’显露，钢，就成了。”
这番话，与白天瘸子李所言，如出一辙。
张万和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名八路军团长对话，而是在跟一个跳大神的疯子理论！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赵刚，清了清嗓子。
“张工，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沈团长的意思。”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条理感。
“沈团长所言的‘梦’，是一种隐喻。”
“是在艰苦的革命斗争中，人的主观能动性被激发到极致后，所产生的一种……顿悟！”
张万和猛地看向赵刚，眼神里写满了问号。
顿悟？
赵刚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而认真。
“马列主义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沈团长没有被条条框框束缚，他深入群众，将我们根据地最常见的山水木石，创造性地加以利用！”
“他说的‘呼吸’，不就是工程学上的‘稳定风压’吗？”
“他说的‘龙吟’，不就是炉内材料发生剧烈化学反应，达到某个临界点时，产生的特定频率的声波共振吗？”
“至于那个‘白胡子老头’……”
赵刚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那不是神仙！”
“那是我们千千万万渴望摆脱压迫，渴望拿起武器保家卫国的劳动人民，其集体智慧的化身！”
“沈团长，只是将这种伟大的智慧，用一种朴素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这，就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这，就是人民的力量！”
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张万和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赵刚，又看了看一脸“原来如此”表情的沈征。
脑子里，仿佛有十万台鼓风机在同时咆哮。
稳定风压？
声波共振？
人民的集体智慧？
这……他妈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不！
不对！这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是强词夺理！
可他该如何反驳？
反驳人民的智慧？反驳主观能动性？
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这比质疑神明还要大逆不道！
他一个德国归来的技术专家，在政治理论上，被一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砰！”
门被撞开。
李云龙拎着个酒瓶子，满面红光地闯了进来。
“哎？老张，聊啥呢，这么严肃？”
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钢锭，一把抄起，对着灯光左看右看。
“老张，我跟你说，你别不信！”
李云龙凑到张万和耳边，一股酒气喷在他脸上。
“沈老弟，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懂得多着呢！”
“上次他说，打雷闪电都能炼钢，你信不信？”
“还说啥……原子，质子，俩小球球撞一下，就能把一座山给平了！”
“嘿嘿，神奇吧？跟着沈老弟，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云龙的话，像一根根钢针，扎进张万和本就混乱的大脑。
电弧炉……
原子能……
这些最前沿的物理学概念，他只在德国最顶尖的学术期刊上见过！
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李云龙，怎么会知道？
这个连高中都没上过的沈征，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张万和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征身上。
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可此刻，这张笑脸在他的眼里，变得无比神秘，高深莫测，甚至……带着一丝恐怖。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一个小时后。
张万和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指挥部。
夜风冰冷刺骨。
他回到住处，带来的几名年轻技术员立刻围了上来。
“张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张万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他走到桌前，摊开一张白纸，拿起了笔。
油灯下，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科学？逻辑？
在那个叫沈征的男人面前，这些东西，脆弱如纸。
他无法解释，也无力反驳。
因为，那块钢锭，就是最不容置疑的铁证。
他深吸一口气，蘸满墨水。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知道，这份报告交上去，会在旅部，甚至总部，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总工程师，可能会成为整个兵工系统的笑柄。
但，他必须写。
忠于事实，是他的天职。
良久，他停下笔，看着纸上的字，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
报告的最后，他如此写道：
“……沈征同志，乃百年一遇之奇才。其‘土法炼钢’之法，不合常理，然确有奇效。其人见识，已远超时代。建议总部，当以国士待之，大力推广其法，并派专人虚心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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