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黑云山笼罩在一片湿润的薄雾之中,新发的嫩绿在峭壁石缝间顽强地探出头来。外部的风雨与这春日的湿冷交织,持续不断地敲打着黑云寨,却未能延缓其内部蜕变的步伐,反而像是一味催化剂,让某种更深层的变化在湿润的土壤下加速孕育。新规的激励与生存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向心力和紧迫感。
就在这春雨连绵、不便大规模操练的上午,扩建后显得颇为空旷的大议事堂内,炭火盆驱散着侵入骨髓的湿寒之气。山寨的核心层——寨主李晏,军师墨尘,总教头兼哨探营统领石勇,匠作营主事冯默,外务堂主周铁柱,影卫统领萧影,以及前锋营统领黑熊、锐士营统领雷豹——齐聚一堂。众人围着一张临时拼凑起的长条木桌而坐,桌上摊开着墨尘连日来呕心沥血整理编纂的厚厚卷宗,以及一幅绘制虽显粗糙但山川城池标注清晰的大幅疆域图。
气氛凝重而专注。就连平日最为躁动跳脱的黑熊,此刻也收敛了气息,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上那些被朱笔圈点的区域,粗重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雷豹则双手抱胸,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审视着每一个可能影响山寨命运的信息。
“寨主,各位,”墨尘轻抚长须,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雨水顺檐滴落的嗒嗒声作为背景音。“根据近月来各方汇集的情报,尤其是苏家渠道提供的较为准确的消息,天下崩坏之速,远超我等先前预料。”
他站起身,用一根细木棍指向地图中部:“去罗县惨遭屠戮,尸横遍野,朝廷无力制止。瓦岗李密,虽拥兵数十万,声势浩大,然内部翟让旧部与李密新附之众矛盾日深,猜忌已生,恐非长久之相。”木棍移向河北、河南,“窦建德与王世充摩擦不断,相互攻伐,争夺地盘,民不聊生。江淮杜伏威,虽纵横一时,然根基不稳,盗匪习性难改……可以说,中原腹地,已是一片糜烂,礼崩乐坏,法度无存。”
接着,木棍移向北方,语气更加沉重:“而我等所处的北地,看似因地处边陲,稍得喘息,实则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沉寂。北面,马邑刘武周,骁勇善战,其部将宋金刚更是悍将,对太原乃至整个河东虎视眈眈。南面,我黑云山脚下,郡守张文远步步紧逼,经济封锁、舆论污蔑、细作窥探,手段层出不穷。”
墨尘的视线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李晏脸上:“寨主,诸位兄弟,我黑云寨如今,恰似身处这南北两大势力挤压的漩涡之眼。看似因群山阻隔暂得偏安,实则危机四伏,一旦南北任何一方有大动作,或是郡守决心不惜代价发动清剿,我寨便是首当其冲!”
李晏默默听着,目光随着墨尘的木棍在地图上移动。他这拥有后世记忆的灵魂,比在座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段历史的血腥、混乱与最终的走向。他知道瓦岗的内讧结局,知道窦建德、王世充的败亡,更知道此刻看似并非最耀眼的李唐,将会以怎样的速度扫平群雄。这种超越时代的认知,让他对墨尘的分析有着更深的共鸣和更强的紧迫感。一个单纯依靠山险和些许超前技术的山寨,在这即将到来的巨浪中,确实脆弱得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沉吟道:“墨先生剖析透彻,所言极是。固守黑云山一隅,凭借天险和新练之兵,或可抵挡郡守府一时,或可在刘武周南下的混乱中苟全。然,此绝非长久之计,更非诸位兄弟追随于我,所想搏之前程!乱世已至,真龙未现,正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之时。我黑云寨欲要求存,进而图强,在这乱世中占据一席之地,乃至为弟兄们、为依附于我们的百姓谋一个安稳未来,就必须跳出这方圆百里,看清天下大势,早谋出路!”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墨尘,“先生连日辛苦,梳理天下英豪,对此必有卓见?”
墨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种研究者找到关键线索的专注神情。他将一份单独整理、用锦袋装着的册页郑重推向李晏:“寨主,老朽综合各方信息,反复推演权衡,以为当下诸路豪强中,太原唐国公李渊、其子李世民一系,虽起步并非最早,眼前声势亦非最盛,然其潜力,恐怕最为深厚,隐有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之势!”
此言一出,堂内几人神色各异。墨尘不待发问,便走到地图前,指向太原:“其一,地利与根基。太原乃北方重镇,表里山河,易守难攻,更是府兵精卒所在,钱粮丰足。李渊出身关陇军事贵族,家族盘根错节,与各方势力关系千丝万缕,此等根基,绝非草莽起家的窦建德、杜伏威可比。”
“其二,人与策略。李渊此人,沉稳隐忍,善于笼络人心,其子李世民,年未弱冠便已显露峥嵘,雁门救驾,勇略胆识闻名天下。更难得者,李世民麾下已聚拢如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一批年轻才俊,此皆王佐之才。观其用兵理政,既有锐气,又不失章法,步伐稳健。”
说到这里,墨尘声音提高,强调最关键的一点:“其三,亦是至关紧要者,乃‘名分’与‘大义’!李渊虽已起兵,但至今仍尊隋室为正统,打的是‘废昏立明,安定天下,铲除暴政’的旗号。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古策,在道义上便占了高地,既能安抚仍心念前朝的士人百姓,又能让许多不愿背负‘反贼’之名的地方势力更容易归附。此一点,比之称帝建元的刘武周、或是互相攻伐的窦、王之流,高明何止一筹!”
他看向李晏,意味深长地道:“寨主,乱世之中,武力固然是根基,然‘名分’与‘大势’,往往更能决定最终成败。我黑云寨,若想在这乱世中不仅求生,更能有所作为,乃至搏一个前程,或许……不应只将目光局限于这黑云山。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如今,正是考量该将种子,播于何处沃土之时。李唐,或可为我等‘奇货’之选。”
李晏眼中精光一闪,墨尘的分析,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尤其是对“名分大义”的看重,与他基于历史知识的判断高度契合,甚至弥补了他作为现代人对古代政治伦理敏感度的些许不足。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在座诸人,沉声道:“墨先生一番剖析,如拨云见日。然此事关乎我寨千余弟兄身家性命与前程未来,不可不慎。诸位,皆是我黑云寨肱骨,有何见解,尽可直言。”
石勇作为军方代表,率先开口,他性格沉稳,思虑周全,沉吟道:“寨主,墨先生。若论打仗,李世民确是厉害角色,雁门解围,以少胜多,俺在军中时亦听闻其名。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咱们眼下,郡守张文远像条毒蛇般盯着咱们,北边刘武周也磨刀霍霍,自家门口的火还没扑灭,就去想那么远、那么大的事,是不是有点……步子迈得太快了?弟兄们眼下最关心的,还是怎么扛过郡守的下次进剿。”他的担忧非常实际,代表了军中务实的观点。
冯默抚摸着因为连日钻研技术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接口道:“石统领所虑,确是老成持重之言。山寨新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首要自是巩固自身。然,”他话锋一转,看向墨尘和李晏,“墨先生所言‘未雨绸缪’,亦深合老夫之意。与李唐这等势力接触,非同小可,可谓一步天堂,一步深渊。须得谋定而后动,从长计议,谨慎万分。若能借其势而为,确可省却我寨独自发展之十年艰辛,但若所托非人,或操作不当,则恐有灭顶之灾。”他的态度更偏向于谨慎地支持探索。
周铁柱挠了挠头,他的思维更直接地与山寨的生存和利益挂钩:“俺是个粗人,没读过啥书,但俺觉得墨先生说得在理!那张文远为啥敢卡咱们脖子?还不是因为咱们势单力薄?要是真能搭上李唐这条大船,别说郡守,就是刘武周也得掂量掂量!到时候,咱们的‘破山烧’就能顺顺当当卖到太原,甚至长安、洛阳去!弟兄们还愁吃穿用度?”他的想法朴实,代表了希望通过外部合作解决现实困境的期望。
这时,一直凝神倾听、胸膛起伏明显的黑熊,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瓮声瓮气地开口,声如洪钟:“寨主!墨先生!石大哥、冯老爷子说的都在理!可俺黑熊是个直肠子,就认一个死理:打铁还需自身硬!那张文远老狗,北边的狼崽子,亡我之心不死!咱们要是自个儿是滩烂泥,找哪个神仙当靠山,人家也看不上,说不定转头就把咱们卖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兵往死里练,把寨墙修得刀枪不入,把‘震天雷’造得够多够狠!将来不管是要投靠谁,还是咱们自个儿扯旗单干,都得有让旁人不敢呲牙、来了就崩掉他满口牙的本钱!”他的话语直接、炽热,充满了力量,代表了军中那些信奉绝对实力的激进务实派观点。
坐在黑熊旁边的雷豹,性格相对内敛沉稳一些,他点了点头,接过话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静的锐利:“黑熊大哥说得是,实力是根本,是咱们安身立命的底牌。不过,墨先生高瞻远瞩,分析得也极有道理。乱世之中,单靠硬拼,往往事倍功半,若能审时度势,借势而为,确实能走不少弯路,少死很多手足弟兄。”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但关键是,怎么借?借多少?借了之后,咱们黑云寨,还是不是黑云寨?是平等的合作,还是俯首称臣?别到时候,势是借来了,可咱们自个儿却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那还不如现在这样,虽然艰难,但骨头是硬的!”他的话,一针见血地点出了与强大势力结盟时最核心的担忧——独立性与自主权的丧失。
萧影依旧静立在一旁阴影中,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未曾言语。但若仔细观察,能看到她清冷的目光在墨尘、李晏以及发言的几人身上缓缓移动,显然在飞速地权衡着各种信息、观点以及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与微妙机遇。
李晏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中思绪电转。石勇的稳妥、冯默的谨慎、周铁柱的期望、黑熊的刚猛、雷豹的警醒,以及萧影的沉默权衡,这些都代表了山寨内部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的真实想法。他需要做的,不是强行统一,而是引导和整合。
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按在铺满地图的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核心成员的脸庞,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皆是肺腑之言,亦是我黑云寨真正的财富!”
“石勇提醒得好,立足当下,巩固根本,乃是第一要务!郡守之患,北边之威胁,近在咫尺,一刻不得松懈!黑熊说得对,打铁还需自身硬!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我寨将士之勇、器械之利、寨墙之坚,才是我们不被吞并、不被轻视的基石!此志,不可或忘,此功,不可稍懈!”
他目光转向雷豹和周铁柱:“雷豹所虑,极为深远!借势而非依附,合作而非归顺,保持我黑云寨之独立自主,此乃底线,亦是关键!冯先生所言谨慎,铁柱所望之利,皆需在此底线之上谋取。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与虎谋皮,须得手握打虎之棍,更须有驱虎吞狼之智!”
最后,他看向墨尘,语气中带着肯定与决断:“而墨先生之高见,则为我等拨开了眼前迷雾,指明了一个极具潜力的方向,让我等知天下之大,非仅黑云一隅,让我等知乱世之中,除硬拼之外,尚有借势、投资之上策!此非好高骛远,而是未雨绸缪,是战略布局!”
李晏的声音在议事堂内回荡,将众人分散的观点凝聚成一个清晰的战略构想:“故此,我意已决!当下之策,乃是‘内外兼修,谋定后动’!”
“对内,以十二分气力,强军、精械、固寨、积粮!将黑云寨自身,打造成一块真正的金刚石!此乃一切之根本,无论未来作何选择,皆不可动摇!”
“对外,墨先生之策,便是我等需要开始‘谋’的‘势’!然此非即刻投效,而是开始关注、研判、乃至在时机成熟时,进行最初步的、谨慎的接触。但所有一切,必须以确保我寨独立与利益为前提!”
他环视众人,斩钉截铁地道:“而眼下第一步,便是要让我寨所有队正以上头目,这些山寨的脊梁骨,皆能如我等今日一般,明了外界局势之严峻、洞察我寨所处之险境、知晓未来可选之道路!需统一思想,方能上下同欲,众志成城!”
“今日午后,便召集全体队正以上头目于此!由墨先生,为大家剖析这番天下大势!让我黑云寨的中坚力量,眼光不再局限于山寨寨墙,而是能望向那中原滚滚烟尘!”
“是!谨遵寨主号令!”众人轰然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激荡,连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为之一滞。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经过这番深入探讨,核心层的思路已然清晰,意志更为统一。潜龙之志,已在这春雨绵绵的上午,于黑云寨的最高决策层中,悄然萌发。而接下来,便是将这志向,播撒向更广阔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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