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乐安州外三十里,废弃砖窑。
从黑水荡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中逃离,踏入这片汉王指定的“栖身之所”时,以唐赛儿为首的白莲教核心残部,心中都弥漫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然而,当真正进入这片看似荒芜的窑区深处时,包括唐赛儿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外表残破的砖窑群,内部竟别有洞天。数个最大的窑洞已被加固改造,不仅通风良好,甚至以青砖铺地,隔出了数个相对干燥整洁的居所。更令人惊异的是,角落处竟有一套看似简陋、却设计精巧的陶管引流系统,将山泉引入一个沉淀池,再通过阀门控制,分流至饮用、洗漱乃至一个以砖石砌就、带有排水沟的“净房”。
“这…这是…”董彦晖蹲下身,摸着那打磨光滑的陶管接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早年曾混迹工匠行当,深知这等看似简单的卫生系统,所需的设计理念和烧制工艺,绝非寻常乡野匠人所能为。
“青岩兄,你看这粮食…”另一名核心教徒打开角落堆放的麻袋,里面是颗粒饱满的陈米,还有成筐的腌菜、风干肉,甚至有几坛密封严实的酒。物资之丰足,远超他们颠沛流离时最乐观的想象。
董彦晖站起身,环顾这虽简陋却功能齐全、物资充沛的藏身之所,脸上表情复杂至极,最终化作一声带着苦涩与一丝莫名感慨的长叹:“唉…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这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与朝廷周旋,与饥寒搏命,他们习惯了缺衣少食、东躲西藏的日子。如今骤然得到这般“庇护”,虽心知是寄人篱下、代价惨重,但这实实在在的温饱与安全,依旧像一种腐蚀意志的毒药,悄然瓦解着他们最后的抵抗心气。唐赛儿默默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更深沉。汉王此举,是恩威并施的极致。让你活,而且让你活得比从前好,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背叛这份“恩赐”将面临的恐怖后果。这种控制,比单纯的刀剑相加,更加深入人心。
次日清晨,窑洞外传来响动。两名作工匠打扮的汉子,推着一辆载有工具和材料的板车而来,声称是奉命来检修加固引水系统。唐赛儿本未在意,直到其中一名身材异常魁梧、顶着个锃亮光头却动作麻利的汉子,熟练地撬开一处管道接口检查时,她无意中瞥见了那汉子的侧脸。
就这一眼,让唐赛儿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张脸…尽管消瘦了些,肤色因户外劳作变得黝黑发亮,眉宇间那股狂傲邪戾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沉稳,甚至带着些许工匠特有的满足感…但她绝不会认错!
那是“弥勒”!石佛口弥勒教那个自封转世、骄横不可一世的教尊!他…他不是应该在石佛口覆灭时,就“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吗?!
他怎么会在乐安?!怎么会成了汉王麾下…一个修水管的工匠?!而且看起来…如此…平静从容?!
就在唐赛儿震惊失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之际,她强行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将那股惊呼硬生生压了下去。巨大的惊骇让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立刻意识到,此刻相认,无异于自曝其短,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询问与困惑。
然而,她身边的董彦晖(青岩)却没有这般定力。他同样认出了弥勒,那份震惊过于强烈,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佛母的沉默和周遭诡异的气氛,失声惊叫出来,声音因极度惊愕而变得尖利:
“弥…弥勒?!是你?!你还活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声叫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窑洞口的平静。
那光头汉子动作一顿,手中的工具轻轻放下。他缓缓地、十分镇定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青岩,随即落在了脸色煞白、眼神复杂的唐赛儿脸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或慌乱,仿佛只是在看两个陌生的、有些失礼的围观者。
他身旁那个面容精干的中年汉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头微蹙,警惕地扫视着唐赛儿一行人,但眼神中并无敌意,更多的是一种“又来了”的无奈和提醒般的警示。
那光头汉子笑了笑,那笑容平和甚至带着点宽厚,语气礼貌而疏离,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实在劲儿:
“这位先生,您认错人了。”
他指了指自己粗布工服胸口处用墨笔工整写就的一个编号:“俺是雷火工坊水务班的周大壮,工号玖伍贰柒。您说的那位‘弥勒’…”他顿了顿,眼神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看透前尘往事的释然,轻轻摇了摇头,“…俺也听说过,据说是个走了歪路的。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人…想必也已经不在了吧。”
他的话语自然流畅,没有半分勉强,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众所周知的事实。那种从内而外的平静和认同感,比任何激烈的否认都更具说服力,也更令人心惊。
董彦晖彻底呆住了,张着嘴,后面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震惊和迷惑——这人是弥勒没错,可…可怎么完全像变了个人?!
旁边那精干汉子则接口道:“老周是咱雷火工坊水务上的好手,为人亲和,走到哪儿都能和群众打成一片,还经常被邀请给求是书院的学生们讲授‘如何开展群众工作’呢!这窑洞的用水就是他带着人弄的。放心,保证妥帖。”
唐赛儿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弥勒那双平静甚至带着些许自豪的眼睛,看着他与同伴之间自然默契的互动,看着他对自己“工号”的坦然……这分明是一个找到了归宿、获得了新生的工匠!
汉王朱高煦…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不仅能让人屈服,还能让人…脱胎换骨?!心甘情愿地抹去过去,拥抱新的身份和价值?!
周大壮见他们不再言语,便礼貌地点点头,重新拿起工具,和顾晟配合着,继续专注地检修管道,动作娴熟,神情认真,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工作中一段无足轻重的小调剂。
那两名雷火工坊的工匠很快完成了检修,默默收拾工具,推着板车离开。自始至终,周大壮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
窑洞口,只留下唐赛儿一行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消化着这比看到弥勒惨死当场更令人震撼、更令人心底发寒的一幕。
而“周大壮”工号“玖伍贰柒”那双平静、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满足感的眼睛,如同一个永恒的谜团和警示,悬在唐赛儿心头。它比任何血腥的威胁都更可怕,因为它昭示着一种力量:一种不仅能毁灭你的肉体,还能彻底重塑你的灵魂、让你心甘情愿为之所用的、近乎神魔般的力量。
几天后,整合清理工作如期展开。过程远比唐赛儿想象中更高效,也更…冷酷。在“听风阁”提供的详尽情报支持下,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式的切割,在江湖与官府的层层迷雾掩护下,悄然进行。
有时,是某个坛口的香主突然“暴病身亡”,其副手迅速“稳定”局面,并宣誓效忠新的隐秘指令中心。
有时,是几个桀骜不驯的头目,其藏身地点被“无意中”泄露给了对头帮派或地方衙门的捕快,火并或被擒,干净利落。
有时,是一些与外界联系过于紧密、可能泄密的暗桩,会接到一个无法拒绝的“特殊任务”,然后便永远消失在某次“意外”的江湖冲突或官府缉拿中。
整个过程中,不时会有一些看似偶然的江湖风波或官府行动作为掩护。或是某地漕帮因分赃不均内讧,波及了白莲教的某个联络点;或是锦衣卫接到“匿名密报”,突击搜查某处宅院,恰好撞破了邪教聚会;或是地方卫所清剿山匪,顺手端掉了白莲教一个外围据点…
这些事件看似独立,互不关联,但唐赛儿和董彦晖却心惊肉跳地发现,每一次事件的最终结果,都精准地清除掉了名单上那个需要被清除的目标,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全了组织的有生力量和隐秘性。汉王的力量,不仅在于直接的暴力,更在于其对江湖规则和官府流程的精准利用与操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轻松地拨动着各方势力,为己所用。
这场整肃,持续了约半月。当一切尘埃落定,白莲教残存的组织结构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臃肿的层级被大幅压缩,不可靠的枝蔓被彻底剪除,整个体系变得更加隐秘、精干,也更加…扁平化,直接听命于那个通过“济民药铺”周掌柜传递指令的、深藏在乐安阴影中的核心。
唐赛儿站在砖窑洞口,望着远处乐安州城模糊的轮廓,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只有沉甸甸的寒意。白莲教活了下来,却已不再是原来的白莲教。它变成了一柄更加锋利、也更加听话的暗刃,刀柄,牢牢握在了汉王朱高煦的手中。
而那个在雷火工坊修水管的光头身影,如同一个永恒的警示,时刻提醒着她反抗与背叛的下场,以及…那条看似不可能的、“改造”之路的存在。
“活下去…等下去…”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在绝对的掌控与一丝诡异的“生机”之间,她和她所代表的信仰火种,被迫踏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荆棘之路。而这一切,都只是乐安深渊之下,那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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