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喜庆气息，如同京师上空最后几声零落的爆竹，在正月初六黎明前最深重的寒意中，彻底消散。厚重的晨雾笼罩着紫禁城，午门前的广场上，依品级序立的文武百官们，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人人敛容静气，等待着新年的第一次常朝。经历了一个短暂休沐的春节，以及更早些时候那场虽胜却代价不菲的北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宣德二年的第一个朝会，必将为这一年定下基调。
寅时三刻，净鞭三响，声彻云霄。百官整肃衣冠，依序由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趋步至奉天殿前广场。丹陛之上，卤簿仪仗森然陈列，在晨曦微光与宫灯映照下，闪耀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陛下升殿——”
随着司礼监太监悠长尖利的唱喏，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朱瞻基，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座。年轻的皇帝面容清癯，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臣工，平静中透着一股经过战火与权力洗礼后的沉稳与决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朱瞻基微微抬手：“众卿平身。”
常规的礼仪程序过后，朝会进入实质议题。户部尚书郭资率先出班，奏报宣德元年天下钱粮收支、北伐各项资费粮秣消耗的总账。数字是庞杂而冰冷的，但殿内每位官员都能从那一个个巨额数字中，感受到北征背后帝国财政承受的巨大压力。国库虽未到空虚的地步，但持续的军事行动和庞大的边镇开销，已然让这个庞大的帝国显露出一丝疲态。
朱瞻基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待郭资奏毕，他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北伐一役，将士用命，终克顽敌，扬我国威，此乃社稷之幸。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朕每思及战事耗费，皆民脂民膏，心中实为不忍。”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台下诸多官员，特别是那些来自北方各省的封疆大吏，继续道：“去岁，河南蝗灾，陕西大旱，山东、山西亦有局部水患，百姓艰辛，朕深居九重，亦有所闻。若只顾庆贺武功，而忽略民生疾苦，非仁君所为，亦非长治久安之道。”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所有官员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旨意。
朱瞻基对身旁的司礼太监示意了一下。太监立刻上前，展开一卷早已备好的明黄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嗣守鸿业，宵旰图治，期与天下休息。念去岁北鄙用兵，虽赖祖宗之灵、将士之力，克奏肤功，然馈饷转输，实劳民力。复兼河南、陕西、山东、山西等地，或遭蝗旱，或遇水涝，黎元困苦，深轸朕怀。夫治国之道，足食为本；恤民之政，宽赋为先。兹特颁恩诏，以示轸恤：所有上述受灾之地，勘实被灾分数，着该抚按官详核具奏，其应征正赋、杂项钱粮，概予蠲免。被灾十分者，免七分；九分八分者，免五分；七分者，免三分。其余未被灾伤州县，亦将本年额赋酌量缓征。各该有司，务须实心奉行，俾穷檐得沾实惠，毋得吏胥中饱，阳奉阴违。呜呼！体天地好生之德，法祖宗宽仁之治，布闾阎之渥泽，培国家之元气。咨尔臣工，咸体朕意。布告中外，悉使闻知。钦此！”
诏书的内容清晰明确，减免赋税的范围、标准、执行要求，条分缕析。重点完全落在了“与民休息”之上，北伐的成功只是作为体现皇帝不忍之心的背景，而非夸耀的功绩。
诏书宣读完毕，短暂的寂静后，奉天殿前立刻响起一片颂扬之声。以阁臣杨士奇、蹇义为首，文武百官纷纷跪倒在地，高呼：“陛下圣明！仁德泽被苍生！此乃尧舜之治，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尤其是那些来自受灾几省的官员，更是情绪激动，几乎声泪俱下，盛赞皇帝体恤民瘼，皇恩浩荡。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弥漫着一派祥和之气。朱瞻基的这一手，无疑极大地安抚了可能因北伐加重负担而滋生怨气的地区，也向天下展示了他作为一位仁德之君的形象，有效地将北伐带来的军事威望，转化为了稳固内政的政治资本。
朱瞻基端坐御座，接受着百官的称颂，脸上露出了登基以来在公开场合罕见的、较为舒展的笑容。他需要这种祥和，需要这种万民归心的表象，来冲淡北伐背后那未解的谜团，来巩固他尚未完全稳固的权威。
“众卿请起。”他温言道，“恤民之政，在于力行。诏书已下，望各部、各省督抚，实心用事，若敢有阳奉阴违、盘剥百姓者，朕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和。
又处理了几件不甚紧要的政务后，新年第一次常朝便在一种看似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结束了。朱瞻基起驾回宫，百官按序退出。
退朝途中，官员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无不对新皇帝的仁政赞不绝口。四海升平、圣主在朝的论调，似乎随着这份诏书，迅速成为了朝野共识的主流。
然而，在这片祥和的颂歌之下，并非没有异样的波纹。
英国公张辅，作为北伐的统帅，在领旨谢恩时，神态恭谨，却眉头微蹙。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在诏书中，对北伐的定性，更多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其成果的宣扬极其克制，这与他记忆中皇帝在决定北伐时的雄心勃勃，似乎有微妙的差异。而且，诏书特意点出的几个免税省份中，山东赫然在列。山东，那是汉王朱高煦的封地乐安所在。虽然汉王藩地的赋税自有体系，但皇帝此举，是纯粹的普惠恩泽，还是别有深意的安抚或…试探？
张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不远处的锦衣卫指挥使顾乘风。顾乘风面无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默，仿佛只是皇帝身边一道忠诚的影子。但张辅知道，这道影子，以及他麾下那些无孔不入的缇骑，恐怕才是皇帝真正倚重的、洞察四海的眼睛。这份祥和的诏书背后，皇帝对某些人和事的疑虑，真的就此打消了吗？
……
与此同时，乾清宫西暖阁内。
朱瞻基已褪去沉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常服。他站在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北方的边墙，以及更北方那片广袤的草原。那里，阿鲁台虽败，远遁漠北，却并未被彻底消灭。
“陛下，诏书已由六科抄发，着即缮录誊黄，快马递送各省了。”司礼太监王瑾悄声禀报。
“嗯。”朱瞻基应了一声，并未回头，“郭资那边，关于漕运厘清和盐引改革的条陈，草案出来了吗？”
“回皇上，郭尚书说，正在加紧办理，最迟元宵后便可呈送御览。”
“告诉他，不急，但要精。”朱瞻基淡淡道，“与民休息，是固本。但开源强干，更是长远之计。国库不能只靠节俭和蠲免。”
“是，奴婢明白。”
朱瞻基的目光，终于从地图的北方移开，缓缓南移，落在了山东的位置。乐安，像一颗沉默的棋子，嵌在帝国的腹心。他想起了除夕家宴上，那个沉静得过分、应答得天衣无缝的堂弟朱瞻坦。减免赋税的恩泽，应该也足以传到乐安，传到那位“旧疾缠身”的二叔耳中了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布泽天下，是帝王仁政，是阳谋。但这阳谋之下，何尝不是对四方潜流的一次试探与安抚？他希望四海祥和，但他更清楚，真正的祥和，需要绝对的掌控才能换来。而掌控，来自于洞察。
“顾乘风来了吗？”他忽然问。
“回皇上，顾指挥使已在殿外候旨。”
“让他进来。”
朱瞻基转身，坐回御案之后。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御案上的一角，却让皇帝的面容半明半暗。祥和的新年朝会结束了，但深宫之中的思虑与布局，才刚刚开始。那份颁布天下的恩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之下，暗流依旧在无声地涌动。而乐安那片看似平静的水域，始终是朱瞻基目光投注的焦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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