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翁,”李纯仍未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孤只提醒你一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再有第三人……哼!”
“老奴明白!粉身碎骨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此事老奴亲力亲为,绝无第三人经手!若有差池,老奴愿领千刀万剐之刑!”
静默片刻,窦文场咳了两声说道:“呃……殿下,老奴斗胆,尚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纯缓缓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厌烦:“窦公,你我如今已然……还有何话不能直说?”
窦文场干咳一声,目光闪烁:“殿下……不妨平日里多到翰林院多走动走动,向宋尚宫……讨教些文章学问、典籍典故,老奴的意思是……多和她……套套近乎。”
“‘宋若莘’?”李纯眉头骤然锁紧,声音里压抑着被冒犯的寒意,“窦公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是父皇身边掌文书、制诰敕的首席尚宫!是德高望重的女学士!你让本王去接近她?”他霍然起身,紫袍下摆带起一阵劲风。
这老阉竖,竟敢窥伺并唆使他去行这等近乎“媚上”的阴暗伎俩!
窦文场却如磐石般巍然不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神情,仿佛李纯的暴怒只是意料之中必经的桥段。
他缓缓开口:“殿下息怒。老奴岂敢妄议宋尚宫清誉?正因其地位尊崇、品性端方,老奴才斗胆进言。”
他微微前倾,昏黄的光线将他脸上的沟壑刻得更深,也让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显得更加幽邃莫测。
“殿下请细思:如今大明宫内,圣人久卧病榻,隔绝朝臣。谁能日日在圣人卧榻之侧,侍奉起居?谁能在圣人神思倦怠、心绪飘摇之时,诵读诗书以解忧烦?谁的手,能第一时间触碰到那些关乎国本的奏疏、批答、甚至是圣人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钩,死死锁住李纯紧绷的面容。
“唯有尚宫宋若莘!殿下难道忘了,紫宸殿内,除了圣人,还有谁?”
李纯的瞳孔猛然收缩!
德宗枯槁狂怒的身影、深重的咳嗽喘息……那个紫袍端凝、怀抱文书、最终默默收拾散落诗稿的沉静身影——宋若莘!她日日寸步不离皇上!
“倒也是……”李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他缓缓坐回椅上。
“圣人待宋氏五姐妹,绝非寻常宫婢!她们是圣人亲自擢拔的女学士,是能出入禁中、参与典籍整理、甚至为圣人解读诗文的‘内廷文胆’。尤其是宋若莘,圣人视她……”窦文场声音压得更低,“…视她为‘友’,为‘知己’。那份信任与倚重,早已超越了主奴之谊,近乎……嫔御之亲!”
“似嫔似友”四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李纯心头炸响!
他从未想过,宋若莘的地位竟如此特殊超然!
父皇对她们学问的赞赏,对宋若莘陪伴诵读的依赖……窦文场所言,绝非妄语!
“宋氏姐妹在圣人心中,便是这深宫之中,少有的能带来片刻宁静与慰藉的存在。她们的言语,她们的陪伴,甚至她们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都可能影响圣人的心境,进而……影响圣人的判断!”
窦文场捕捉到李纯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权衡、一丝难以言喻的炙热。
火候已到,他缓缓抛出最后的饵:“殿下,常言道:‘病中之人,最念旧情,也最易被眼前常伴之人所动’。圣人如今龙体沉疴,心绪更是飘摇不定。雍王殿下之事,便是明证!此刻,谁能真正贴近圣心,谁能在那份孤独与猜疑中,为圣人带来一丝暖意、一丝认同……谁,便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左右圣意……”他不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躬身告退。
那未尽之言,冰冷而诱人。
李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紫檀案面,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八个字的墨迹寒意。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年轻面庞上变幻不定的光影,以及胸腔内那被野心与寒意反复撕扯的剧烈心跳。
窗外的夜色,彻底吞噬了长安城。
窦文场垂着眼,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更深了。
他知道,另一颗种子也已悄然埋下。
他再次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消失在王府回廊的尽头。
……
半个时辰后,窦文场密室内。
一盏孤灯摇曳。
窦文场面前,一个面容呆板、眼神却异常灵动的中年文士,正对照着李纯那张写着“召雍王,议储事,速归。”的素笺,全神贯注地在一张明黄诏书上运笔。
他下笔极为缓慢,每一笔都在模仿德宗皇帝晚年因病手抖而产生的独特笔锋和断续感。
旁边,一方“皇帝之宝”玉玺已蘸满朱砂。
窦文场在一旁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时辰后。
诏书已成。
明黄的绢帛上,墨字与朱砂玺印交相辉映。
“雍王謜,宗室懿亲,夙着勋劳,久镇西陲……值此国事维艰之际,宜速归阙下,共议储副大计,以安宗庙,以定民心……”文字老辣,完全符合一个忧心忡忡的老皇帝口吻。
那笔迹和印玺,在昏暗的灯光下,连窦文场这等老手都几乎看不出破绽。
“好!好!好!”窦文场连赞三声,小心翼翼地将诏书卷起,装入特制的防水、防火的紫铜圆筒,用火漆严密封缄,加盖了他枢密院独有的密押印记。
“来人!”他压低声音。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气息沉稳如磐石的中年将领应声而入。
此人名叫裴向,官职不高,只是神策军中一名都尉,却以性情刚直、忠诚可靠、骑术精绝而闻名,更重要的是,他曾在安西服役多年,熟悉那条绕过吐蕃河西走廊的北方隐秘通道——回鹘道。
“裴向!”窦文场目光如电,盯着这位以正直闻名的武将,“此乃陛下亲发,关乎大唐国运的十万火急密诏!命你即刻启程,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送至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郭昕手中!务必当着雍王的面宣读!记住,沿途任何人无权查验,遇关凭此枢密院金符!河西沦于吐蕃之手,你需取道灵武,经回鹘境,绕行北庭,务必避开吐蕃兵锋!你的性命、你全家的性命,皆系于此诏能否平安送达!明白吗?” 窦文场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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