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裴向头上。他看着郭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龟兹的冬夜更冷。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巨大的无助感和对长安未知命运的恐惧彻底淹没。
大堂之外,风沙呜咽。
“裴都尉。” 郭昕的声音低沉:“你方才说长安流言蜚语,动荡不安……那么,老夫倒要问问你!”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钉在裴向脸上:“掌控神策禁军、左右宫禁、统领枢密、执掌机要的窦文场窦中尉和霍仙鸣霍大将军——他们近况如何?他们是如何替圣人分忧的?”
巨大的压力瞬间如同山岳般压在裴向肩头!他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内衬。
郭昕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逼问!逼问他长安权力核心的真相!
“老夫远在边陲,亦知长安风雨皆系于二公之手!太子病笃,圣体不安,朝野惶惶……此等危局之下,窦中尉和霍大将军,有没有在暗中拨弄风云?!裴都尉——你身在局中,神策宿卫,想必看得比老夫清楚!说!”郭昕步步紧逼。
最后那个“说!”字,如同惊堂木拍案,带着不容抗拒的军令意味!
裴向被这气势所慑,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郭帅……霍大将军去岁染了风痹之症……如今……如今已是卧床不起,甚少理事了……至于……至于窦中尉……他深居简出……但圣眷……无与伦比……兼领着左神策军中尉、左街功德使、还有……还有总掌天下枢密机要的‘枢密使’之职……”
裴向的声音更低: “如今……如今大明宫戍卫,十之七八皆是左神策军精锐……至于右神策军……”他苦涩地顿了顿,“被……被调去巡守长安诸街坊了……宫里……宫里都称窦中尉为‘尚父’,霍……霍公那边……已是门庭冷落了……”
郭昕听着裴向这断断续续的叙述,心中那冰冷的愤怒与悲凉如同岩浆般翻涌!
霍仙鸣病废!
窦文场独揽三印(神策、功德、枢密)!
右神策军被挤出宫禁核心!
这些赤裸裸的权力变动信息,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说明问题!
长安的天,早已不是圣人的天,而是窦文场一手遮天的天!
太子病废,雍王遇刺的幕后黑手是谁?还用猜吗?!朝廷早不来迟不来,此时派裴向来安西给雍王送密旨,八成就是窦文场自己的“旨意”,其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老夫……明白了。”
郭昕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张安西舆图,留给裴向一个山岳般的背影。
他已经对那宦官当道、权阉一人的长安朝廷,彻底的失望!
“裴都尉,”那冰冷的声音从背影中传来,不带一丝涟漪,“留驻安西的这些时日,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片土地。待你归返长安,替老夫带句话给窦文场——”
“告诉他:安西将士,戍此绝域,眼中唯有大唐疆土,耳畔只听胡马嘶风!”
“雍王李謜殿下,亲冒矢石,助老夫于此绝地反击吐蕃!其用兵如神,胆魄如虹,已令吐蕃丧胆,闻其名而风声鹤唳!”
“若无雍王坐镇安西,此地——” 他猛地回身,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刀戟般重重戳在舆图,目光如电刺向裴向: “早已沦为吐蕃牧场!安西若失,长安便如断齿之唇,危在朝夕!”
“此乃铁铸之实!尔如实禀告窦文场便是!”
大堂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郭昕看着裴向面色惨白的样子,缓缓说道:“裴向。天色不早,风沙亦大。馆驿已备好,早点休息吧。待雍王殿下凯旋,自会差人知会于你。”
他微微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裴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哑声道:“……末将……告退。”
郭昕抬手示意侍从,语气淡漠:“来人,带裴使去馆驿歇息,好生照料,莫要怠慢。”
“遵命,裴使请。”侍从上前一步,声音平淡无波。
……
裴向卸下甲胄,清洗满身尘土,强撑着精神吃了些简单的胡饼和肉羹,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身体极度疲惫,急需沉睡。
龟兹城的夜晚寒气逼人。
裴向裹紧薄被,辗转反侧。
窗外,时而传来巡城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时而掠过几声悠远凄凉的胡笳,那是异乡的旋律,提醒着他身处帝国最遥远的角落。
他凝望着窗外清冷的弯月,与长安的月亮应是同一轮,却感觉如此陌生寒冷。
……
第二天清晨,彻骨的寒意将裴向从断断续续的浅眠中冻醒。
他在冰冷的床榻上蜷缩了片刻,才艰难地坐起身。
窗外天色刚刚泛青,龟兹城在破晓的微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简单地擦了把脸,门便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王校尉,他手里拿着两张胡饼。
“裴大人,郭帅吩咐,若大人精神尚可,可随末将登城一览龟兹风貌。”说完,递上了胡饼。
裴尚正饥肠辘辘,也顾不得讲究,急忙伸手接过。
“那就烦劳王校尉带路。”他不敢推辞。
“请。”
“请。”
在王校尉的引领下,裴向踏上了通向城墙顶端的石阶。
石阶陡峭而磨损,边缘布满深浅不一的凹坑。
站在了龟兹城的垛口之后。
一股裹挟着沙尘、冰冷而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朔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呛得裴向猛地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他艰难地睁开被风沙迷住的双眼,目光投向城外那一片浩瀚无垠的景象。
苍茫!
目光所及,是被茫茫黄沙吞噬又倔强冒头的戈壁滩。
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呈现出波浪般的曲线,在初升的、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虚幻的金黄色光泽。
在龟兹城墙根向外延伸不远处,是大片大片被精心规划过的土地轮廓。
冬天的农田,一片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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