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五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京城冰雪初融，柳梢刚抽出嫩黄的芽孢，带着些许寒意的风里，已隐约能嗅到泥土复苏的气息。然而，这缕春意却未能吹散镇北侯府周遭那无声的暗流。
钦差仪仗浩浩荡荡抵达府门的那日，阳光正好。鎏金的牌匾，御笔亲书的“镇北侯府”四个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天使宣读圣旨，声音洪亮，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严与恩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军器监少监、琼州督造使林战，忠勇性成，韬略夙裕。前出塞督造，克展壮猷；近岁黑山一役，躬擐甲胄，摧锋陷阵，毙敌数万，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朕甚嘉之，特晋封为镇北侯，食邑千户，锡之诰命，赏赉有差。尔其钦承朕命，永葆忠贞。钦此！”
“臣，林战，叩谢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战身着簇新的侯爵冠服，于香案前郑重叩首，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与象征身份地位的丹书铁券。
府门外，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欢呼。林战率“霹雳营”大破蛮族的事迹，早已通过说书人传遍大街小巷，此刻亲眼见到英雄受封，无不与有荣焉。赏赐的珠宝绸缎、古玩玉器被一箱箱抬入府库，彰显着皇家的丰厚回报。
表面的风光无限，却未能让林战眼中增添多少喜色。府内宴罢，宾客散尽，书房中只留下他与匆匆自琼州赶回的苏婉清，以及如影子般侍立一旁的林福。
“侯爷，”苏婉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递上一份密报，“京中这几日的风向，有些不对。”
林战展开密报，目光迅速扫过其上蝇头小楷。内容并非关于封赏的庆贺，而是记录着近日京城各部衙门、茶楼酒肆间悄然流传的几句话语：
“林侯爷年纪轻轻，已是侯爵之尊，手握雄兵利器，富甲天下，这……古之卫、霍，不过如此吧？”（注：卫青、霍去病，功高震主之例。）
“听闻那‘霹雳营’将士，只知有林侯，不知有朝廷，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啊……”
“琼州远在南疆，俨然国中之国，赋税、军工皆出其手，若生异心，如之奈何？”
“陛下恩宠太过了，岂不闻‘尾大不掉’之训？”
流言蜚语，如同初春的阴风，无孔不入，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清晰无误地指向了他林战。最关键的是，密报最后点明，经多方查证，这些流言的源头，虽几经转手，模糊不清，但最终都隐隐指向了那座位于皇城东侧的巍峨府邸——三皇子李琮的王府。
“果然是他。”林战放下密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赫连勃勃败走，边关暂安，有些人，便迫不及待地要“清理”内部了。
林福沉声道：“侯爷，三皇子此番手段，比以往更加阴毒。这些流言，看似无关痛痒，却句句戳在帝王心坎上。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这些都是为君者的大忌。陛下如今虽信任侯爷，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苏婉清补充道：“而且，他选择在侯爷受封、声望最隆之时散布此等言论，时机拿捏得极准。此刻进言，既能最大程度引发猜忌，又能将他自身撇清，端的是一石二鸟。”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炭火盆中的银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纸，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暖橙，却驱不散那逐渐弥漫的寒意。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自古至今，禁锢了多少功臣良将？林战从未天真地认为，凭借功绩就能永远安享太平。只是没想到，这阴影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在暮色中舒展枝条的老梅。它刚刚历经寒冬，绽放出满树繁花，但谁又知道，是否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便能将这绚烂摧毁？
“陛下圣心难测，”林战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三皇子此举，是试探，更是进攻。他在逼陛下做选择，也在逼我们表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苏婉清和林福：“封赏是荣耀，也是枷锁。如今我们站得越高，盯着我们的眼睛就越多，脚下的路也越发如履薄冰。”
“侯爷，我们该如何应对？”苏婉清问道。
林战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流言如风，堵不如疏。他李琨想用阴风撼树，我便要让陛下和天下人看到，我这棵树，根须深植于何处！”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一，婉清，加大我们在京中舆论的引导。多宣扬霹雳营将士的忠勇，多展示琼州工坊对国库、对民生的贡献。我们要让更多的人看到，我林战所做的一切，于国于民，是有益的。”
“第二，福伯，加强对府中人员，尤其是与外界接触频繁之人的核查。非常时期，内部绝不能出问题。”
“第三，”林战看向南方，那是琼州的方向，“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加快步伐了。只有在琼州建立起更稳固、更不可或缺的基业，拥有让朝廷即便心生忌惮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力量，我们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他想起离京前夏仁宗那复杂难明的眼神，想起靖王“激流勇退”的提醒。退，是无路可退的。唯有前进，拥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将这“功高不赏”的危机，转化为“功高不赏，亦不能动”的格局！
“准备一下，”林战对苏婉清道，“待京中诸事稍定，我们尽快返回琼州。那里，才是我们的根本。”
“是，侯爷！”苏婉清与林福齐声应道。
夜色渐浓，笼罩了镇北侯府。府门外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门楣上那崭新的匾额，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荣耀下的暗涌与危机。鸟尽弓藏的阴影，已如同这夜色般，悄然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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