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六年的春夜，寒意尚未褪尽，晚风卷着庭院里早樱的落瓣，悄然潜入格物院深处。往日里，这里本该是机器轰鸣震得窗棂发颤，炉火辉光映红半片夜空，此刻却被一种更沉郁的静穆取代——不是死寂，是千钧一发前的屏息，是大军出征前的整肃。空气里交织着桐油的醇厚、新伐松木的清香，还有防潮艾草的微苦，偶尔有工匠压低的指令声划破静谧，尾音被夜风揉碎，转瞬又归于安宁。一场无声的“迁徙”正在这里进行，承载着王朝未来命脉的技术火种，正被小心翼翼地打包、转移。
林战披着件镶着兔毛领的深色斗篷，立在格物院最大的工坊中央，身影在跳动的烛火下被拉得颀长。他下颌线条紧绷，眼底布着淡青的血丝——为了这场转移，他已三日未曾合眼。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陪伴他数年的“老伙计”，每一件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东侧墙下，那台足有两丈长的巨型镗床已冷却多时，青黑色的铸铁床身泛着冷硬的哑光。这是格物院的“镇院之宝”，能将炮膛内壁的精度控制在毫厘之间，当初为了铸造它，光是熔铁就耗了三个月。此刻，四名赤着臂膀的工匠正用特制的铜扳手拆卸关键丝杠，扳手与金属接触时只发出“咔嗒”的轻响，领头的工匠额角渗着汗，每转半圈便停下，用软布擦去丝杠上的铁屑，生怕一丝磕碰影响精度。
不远处，那台蒸汽机原型机格外惹眼。铜制的气缸被擦拭得锃亮，活塞顶部还留着试验时的淡淡炭痕——就是这台机器，上月首次实现了连续运转半个时辰，让格物院的工匠们欢呼雀跃。两名学徒正蹲在机身两侧，用牛骨勺将温热的牛油均匀涂抹在活塞与气缸的接触面，另一位老工匠则拿着浸透桐油的厚麻布，一层层仔细包裹，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初生的婴儿。
工坊角落的木架上，一整套冶炼特种合金的小型坩埚整齐排列，坩埚内壁还粘着少许银灰色的合金残渣；旁边的长桌上，卡尺、规尺、水平仪等精密量具被分门别类，每一件都用麂皮擦过，装在铺着绒布的木盒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件，却是精准制造的根基，林战曾亲自主持改进过卡尺的刻度，将精度从原来的分提升到厘。
每一位工匠都沉浸在自己的活计里，动作轻柔却精准，仿佛在雕琢稀世珍宝。他们严格遵循着演练过数十次的规程：先拆卸核心部件，用烈酒清洗去污，再涂上特制的防锈油，用晒干的棉絮填充部件间的空隙，最后小心翼翼地装入木箱。这些木箱都是特制的，外层是厚实的柏木，内衬防潮油毡，中间夹着防震的干木屑，每一口箱子都钉得严丝合缝。箱体外，工匠用朱砂工工整整地标注着内装物名称、编号，最醒目的是“琼州·格物总院”六个大字，笔力遒劲。
“大人，所有核心设备均已登记造册，分装完毕。”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格物院大匠作陈老头捧着一本厚厚的牛皮册子走上前来。他须发皆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却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身上的布袍沾着些许油污，那是几十年与铁器打交道的印记。他将册子双手递到林战面前，枯瘦的手指在册页上划过，指腹因常年握持工具磨出的厚茧蹭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
“共装大小木箱一百七十三口，铁皮箱四十六口。”陈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皆按您的吩咐，关键接合处都用了铅封，每一口箱子的封条都做了暗记，旁人动过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战微微颔首，接过册子翻开。册页是用厚实的宣纸装订的，上面用毛笔详细记录着每一件物品的名称、规格、数量，甚至标注了拆卸负责人、装箱人、查验人的姓名，责任到人，一目了然。林战的目光扫过“特种钢坩埚·编号丙三”的字样时，指尖微顿——这口坩埚曾在三个月前炼出第一炉能承受蒸汽机高压的合金，是琼州建厂的根基。
“有劳陈匠首，也有劳诸位兄弟。”林战合上册子，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格外真诚，“此去琼州，山高水长，海路有风浪，陆路有匪患。这些‘家当’，便是我们在琼州安身立命、再创基业的根本，比我们的性命还重要。”
“大人放心！”陈老头猛地提高了声音，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坚定，“这些都是咱们格物院上下的心血，是用汗水甚至性命换来的，我们看得比自家孩子还重！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绝不让这些宝贝有半分闪失！”
周围正在忙碌的工匠们闻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看向林战，眼神里满是敬重与坚定。有人高声喊道：“大人放心，我们一定护着这些家伙什平安到琼州！”众人齐声附和，声音虽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林战心中一暖，微微抬手示意大家继续忙碌，目光转向了工坊的另一侧。
那里，几盏明亮的琉璃灯将角落照得如同白昼，几位文书和格物院的核心弟子正围在桌前紧张地工作着。桌上、架子上，堆满了一叠叠的图纸、笔记、配方手册，纸张的墨香与空气中的桐油味交织在一起。他们有的在分类整理图纸，有的在用细毛笔抄写配方，有的则在核对清单，每个人都神情专注，连林战走近都未曾察觉。
“图纸文书，处置得如何了？”林战轻声问道，不想打扰他们的工作。
一位年轻弟子猛地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这弟子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穿着青色长衫，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却脊背挺直。他是林战亲自教导的弟子，名叫沈墨，心思缜密，最擅文书整理。“回大人，已按‘天地人’三等分类封装完毕。”沈墨微微躬身回话，语气恭敬而沉稳。
他指向旁边几个小巧却异常坚固的铁皮箱，这些箱子比其他箱子小了一圈，却更沉实，箱口贴着醒目的红色封条，上面盖着林战的私印和格物院的火漆，火漆还带着些许余温。“‘天’字箱，盛放最核心的机密，包括霹雳炮改进型图纸、蒸汽机完整详解、雷酸汞击发药配方、特种钢冶炼法等，共计三箱。这三箱由您亲自指定携带方式，钥匙只有您和小人手中各一把。”
林战的目光落在这几口铁皮箱上，箱子是用加厚的熟铁打造的，边角处加装了加厚的铜包角，箱锁是格物院特制的机关锁，没有对应的钥匙，就算用蛮力也难以打开。他微微点头，示意沈墨继续说。
“‘地’字箱，盛放重要但不涉根本的技术，如标准件图纸、机床改造图、民用化工流程等，共二十八箱。”沈墨指向另一侧的木箱，那些箱子上标注着黑色的“地”字，“这些将由陆路精锐小队秘密押运，带队的是张校尉，他手下的弟兄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身手过硬。”
“其余的‘人’字箱，盛放基础理论、教学笔记、物产志等，共五十六箱，随大队从海路运输。”沈墨补充道，“所有图纸的关键数据，都已用咱们格物院的密语标注，密语手册单独存放，非院内核心弟子，就算拿到图纸，也只能看个热闹，根本看不懂其中的门道。”
林战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种分级管理、数据加密的方法，是他结合现代知识提出的，既能保障核心技术安全，又能提高运输效率。沈墨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妥帖，让他很是欣慰。“做得好，细节上再核对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是，弟子明白。”沈墨躬身应下，转身继续忙碌起来。
处理完核心资产的事宜，林战走到工坊门口，望着夜空中的残月，沉吟片刻。夜风拂过，掀起他斗篷的衣角，带来一丝寒意。他转身回到陈老头和沈墨身边，吩咐道：“还有一事要劳烦二位。你们将改良曲辕犁、高效水车，以及基础水泥的配方和工艺要点，整理出一份清晰的抄本，务必详尽易懂。”
陈老头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眉头拧成了疙瘩。“大人，这些技术虽说不是军国利器，却也是咱们格物院耗时数年才改进完善的，是实打实的惠民良方。就这么送出去，是不是太可惜了？”在他看来，这些技术都是格物院的心血，理应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林战嘴角泛起一丝深邃的笑意，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明日一早，以我镇南巡抚衙门的名义，将这些抄本正式移送工部存档。”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就说是本官离京前，感念工部以往的协作之谊，留下些许心得，以供天下工匠参详，也好惠及黎民百姓。”
陈老头先是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战，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闪过钦佩之色，连连点头：“大人高见！老朽糊涂了，没能想到这一层。”
“公子此计甚妙。”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苏婉清不知何时已来到工坊门口，正缓步走来。她月白色的襦裙外罩着件素色披风，发间别着一支银质簪子，正是林战去年在江南为她寻来的水磨玉簪。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淡淡的关切，走到林战身边，抬手替他拂去斗篷肩角沾染的木屑。
“赠出这些已趋成熟、易于仿制且利于民生的技术，一举三得。”苏婉清的声音轻柔，却条理清晰，“一则可示好工部，缓和你离京可能带来的紧张气氛——毕竟你这一去琼州，远离中枢，难免有人会多想；二则可转移部分视线，让那些盯着格物院的人觉得我们已‘倾囊相授’，从而降低对琼州真正核心技术的关注；三则，这些技术确实能造福地方，修水利、垦荒地都用得上，也算是你离京前给天下百姓留下的一份善缘。”
“婉清说得正是我心中所想。”林战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满是暖意，“糖要给，但棍子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让人知道的，永远只是我们想让人知道的。那些真正能改变格局的核心技术，绝不能有半分泄露。”
苏婉清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天”字铁皮箱上，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林战也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几口贴着“天”字封条的铁箱，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那里面存放的，不仅是霹雳炮、蒸汽机的核心图纸，还有雷酸汞击发药、特种钢冶炼的核心配方，这些都是他穿越而来，结合现代知识与这个时代的技术凝练出的精华，是真正能改变时代进程的火种。
他走上前，亲手抚过冰凉的箱体，指尖传来铁皮的寒意。他对身边最信任的两名贴身护卫沉声道：“赵虎、李豹，这几口箱子，从现在起不离我左右。路上无论遇到何种险阻，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确保它们完好无损地抵达琼州。若是事不可为，记住，宁毁勿落他人之手！”
“属下遵命！”赵虎和李豹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他们都是林战一手提拔起来的，忠心耿耿，身手不凡，曾多次在危难中护林战周全。此刻他们神情肃然，眼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夜色渐深，漏壶的水滴声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格物院内的灯火渐次熄灭，工匠们都已各自歇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启运，只余下库房区域依旧灯火通明。一口口封装完毕的木箱、铁箱被整齐地码放在库房里，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沉稳的气息。
林战独自站在库房中央，望着这些承载着希望的箱子，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初到这个时代时的茫然，想起创办格物院时的艰难，想起无数个与工匠们一起熬夜攻关的夜晚。如今，他要带着这些技术火种远赴琼州，那里有广袤的土地，有丰富的资源，更有摆脱束缚、大展拳脚的机会。
窗外，天边已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这些知识的火种已被小心收藏，即将开始一场跨越千里的远征，奔赴那片等待它们去点燃的热土。林战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荆棘，但他无所畏惧——他将是守护这火种最坚定的人，用这些技术，在琼州这片土地上，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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