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行走在巍峨的宫墙之间，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刚从天津屯田任上被召回不久，原本以为新君登基，百废待兴，尤其辽东剧变，朝堂必然焦头烂额，未必有暇接见他这样一个专注于“杂学”的官员。
没想到，昨日才递了请安的牌子，今日便得到了陛下的召见，而且是在乾清宫暖阁这等相对私密的地方。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视的信号。
对于这位年少的新君，徐光启所知不多。只听闻其在“移宫案”中处事果决，登基后迅速任命孙承宗执掌兵部，应对辽东危局显得颇有章法，与以往外界传闻的那个只知嬉戏、不谙世事的皇长孙形象大相径庭。
进入暖阁，徐光启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便要行大礼。
“徐先生不必多礼。”一个清亮而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他。朱由校（陈远）从书案后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赐座。”
“臣，谢皇上隆恩。”徐光启心中微暖，依言在锦墩上坐下，这才有机会稍稍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天子。
面容尚带稚气，但那双眼睛却深邃明亮，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和洞察力。身上穿着常服，并无多少奢华装饰，却自有一股雍容威严的气度。
“朕久闻徐先生大名，学贯中西，精通历法、火器、农事，乃我大明不可多得之干才。”朱由校开门见山，语气诚恳，“今日请先生来，一是想见见先生，二是有一些……困惑，想向先生请教。”
“皇上谬赞，臣惶恐。”徐光启连忙欠身，“皇上但有垂询，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朱由校点点头，他需要先试探一下徐光启的认知水平和接受能力，“朕近日翻阅一些杂书，见西洋典籍中提及，天地间除风雨雷电之外，似还有一种无形无质之力，名曰‘电’。不知先生对此，可有了解？”
徐光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皇帝会问及如此偏门、近乎“奇技淫巧”的问题。他略一思索，谨慎答道：“回皇上，臣确在泰西传教士处有所耳闻。其理论认为，万物摩擦，可生‘静电’，如同冬日脱衣所见之火星。至于天空中之雷电，亦为此力之显现，其力威猛无匹，非人力所能控。”
朱由校心中一定，徐光启果然知道！他继续追问：“哦？那西洋人可曾想过，如何捕捉、乃至利用此力？”
徐光启摇了摇头，苦笑道：“此乃天地之威，缥缈难寻。泰西学者亦多停留在观测与猜想，偶有装置可产生细微静电，如摩擦琥珀吸引轻小之物，然于实用……相距甚远。臣以为，此物或可用于探究天地至理，于国计民生，恐难有裨益。”
他的观点代表了当时最前沿，却也最务实的态度——电这东西很神奇，但没用。
朱由校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那若有一种方法，无需等待天雷，亦无需摩擦琥珀，只需数种常见金属与盐溶液，便可稳定地产生一种……持续的‘电流’，先生以为如何？”
“稳定的……电流？”徐光启愣住了，这个概念显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知识范畴。金属和盐水能生电？这闻所未闻！他皱起眉头，陷入了认真的思索，“皇上，此言出自何典？臣愚钝，实难想象其机理……”
朱由校知道，空口无凭很难让人信服。他起身，从书案下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了王体乾刚刚秘密送来的几样东西——几片打磨光滑的紫铜片，几片略显灰暗的白铅（锌）片，一叠毛边纸，还有一小罐精盐。
“先生请看，”他将这些东西摆在徐光启面前的茶几上，“朕设想，若以铜片、锌片为两极，中间夹以浸透盐水的纸片，如此层层叠加，形成一个‘堆’，或许便能产生那种稳定的‘电流’。”
他用手比划着，描述着伏打电堆最基本的构造。
徐光启看着那些普通的材料，又看看皇帝认真而笃定的神情，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并非迂腐之人，相反，他对新鲜事物有着极强的接受和探究精神。皇帝的这个设想，听起来荒诞不经，毫无先贤经典可依，但不知为何，那种清晰的、基于物质本身属性（铜、锌、盐水）的逻辑推演，却隐隐触动了他作为科学家的直觉。
“皇上……此设想，实在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匪夷所思？离经叛道？”朱由校替他说了，随即微微一笑，“先生，格物之道，贵在实证。与其坐而论道，何不亲手一试？”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徐光启：“朕欲在宫中设一‘格物院’，不研八股，不读死书，专司探究天地万物之理，验证古今中外之法。若此法可行，或可用于探查矿物、医治疾病，乃至……传递讯息，其用不可限量。朕，想请先生主持此事。”
格物院！主持此事！
徐光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朱由校。他从皇帝眼中，看到的不是一时兴起的玩闹，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期待！这是一种超越了士大夫传统价值观的认可，是对他一生追求的“实学”的最高肯定！
一股知遇之感油然而生，混杂着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渴望，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的疑虑和保守。
他站起身，整理衣冠，郑重地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徐光启，蒙皇上不弃，委以重任！虽前方荆棘遍布，臣亦愿效仿泰西先贤，格物穷理，实证求是，必不负皇上所托！”
“好！有徐先生此言，朕心甚慰！”朱由校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徐光启，“格物院初建，规模不必求大，人员贵在精诚。所需物料、匠人，朕会命王体乾全力配合于你。首先，便从验证这‘电堆’开始！”
“臣，遵旨！”徐光启躬身领命，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茶几上那些普通的铜片、锌片和盐罐。此刻在他眼中，这些凡物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色彩。
一个超越时代的科研机构，就在这乾清宫的暖阁中，由一位穿越的皇帝和一位顶级的科学家，悄然奠定了基石。
然而，就在朱由校为终于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而心生振奋时，王体乾再次匆匆而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皇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秉笔太监魏忠贤，在外求见。说是……有关于先帝‘红丸案’的重要线索，需当面禀奏皇上。”
朱由校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
卢受？魏忠贤？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拿着“红丸案”的由头求见？
是巧合，还是他们嗅到了什么？自己与徐光启的这次密谈，难道这么快就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
他看了一眼同样面露诧异的徐光启，心中那股刚刚被科技之火驱散的阴霾，再次悄然凝聚。
【第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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