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抚民同知周文望站在新落成的官署二楼上，望着窗外初具雏形的汉人街市。木质结构的店铺依次排开，悬挂着熟悉的汉字招牌，贩卖着从大明运来的布匹、瓷器、铁器，也收购着本地的胡椒、玳瑁和香料。街道上，穿着短褂的汉人移民与身着纱笼的土着摩肩接踵，各种口音的官话、闽南语、粤语与马来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充满生机的喧闹。
这繁荣的景象，是他数月来呕心沥血的成果，也是他头上无形的“荆棘王冠”。
“大人，不好了！”一名胥吏急匆匆跑上楼，气喘吁吁，“城西新来的那批潮州移民，与巴克里部落的人打起来了！动了锄头柴刀，见了血！”
周文望心头一沉，刚端起的茶盏又重重放下。“所为何事？”
“还是为了水渠！潮州人要按照家乡规矩，开挖一条新渠引水灌溉他们刚分到的坡地，说那地离河远，不开渠种不了稻子。可水渠规划路线，要经过巴克里部落的一片祖坟边缘！”
又是土地，又是风俗！周文望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立刻唤来通译和十余名衙役，骑马赶往城西。
现场已是一片混乱。数十名手持农具的潮州移民与同样拿着棍棒、砍刀的土着男子对峙着，地上躺着几个头破血流的伤者，双方的妇孺在后面哭喊叫骂。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烈的敌意。
“住手！统统住手！大明律法森严，聚众械斗，尔等都想掉脑袋吗？！”周文望厉声喝道，衙役们迅速上前，将双方隔开。
两边各执一词，吵嚷不休。潮州移民认为土地是官府分的，开渠是为了活命，天经地义，土着祖坟并未直接在渠线上，只是靠近，并无大碍。巴克里部落的人则情绪激动，认为开渠惊扰祖先安宁，会带来灾祸，坚决不让，甚至认为官府偏袒汉人。
周文望没有立刻断案。他先是让人将伤者抬去医治，然后沉着脸，让双方各自推出几个领头的人，随他一同去查看那争议的坡地和祖坟。
烈日炎炎，周文望走在崎岖的坡地上，官袍已被汗水浸透。他仔细查看了坡地的地势，又远远瞻仰了那片被丛林环绕、立着古老石碑的土着墓地。他注意到，水渠若按原计划挖掘，确实不会直接经过坟茔，但最近处距离不足十丈，施工时的动静和后续水流声，对重视祖先安宁的土着而言，确实是难以接受的打扰。
“陈头人，”周文望对潮州移民的领头，一个叫陈阿福的黑壮汉子说道，“开渠之事，关乎尔等生计，本官知晓。然，巴克里部落在此地生息百年，祖坟乃其精神所系，亦需尊重。你等初来乍到，若强行施工，即便官府支持，日后与土着邻里如何相处？岂非日日提防，夜夜惊心？”
陈阿福梗着脖子：“大人，那我们几百口人，没了水，难道等着饿死？”
周文望又转向巴克里部落的酋长，一位名叫波曼的老者，通过通译说道：“波曼酋长，朝廷移民至此，是为共同开发此地，繁荣地方。汉人善耕，若能引水成功，此地产出大增，将来市集更旺，贵部用猎获之物交换所需，岂不更方便？若因水渠之事，与移民结下死仇，日后冲突不断，贵部可能安宁？”
波曼酋长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复杂。
周文望见双方情绪稍缓，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本官意，水渠可开，但路线需向北偏移三十丈，绕过这片祖坟区。偏移后，虽渠线稍长，但可避免直接冲突。偏移所增工费，由官府从移民安置款中补贴三成，其余由移民自筹。同时，本官作保，水渠修成后，可分出一支小渠，引少量活水至巴克里部落的村寨旁，供其日常饮用、洗涤。陈头人，波曼酋长，意下如何？”
这个方案，潮州移民需要多出些力气和钱财，但解决了根本的用水问题，也避免了日后与土着的长期冲突。巴克里部落虽然仍需容忍水渠存在，但保持了祖坟的清净，还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水源好处。
陈阿福与族中几个老人低声商议片刻，最终抱拳道：“全凭大人做主！”
波曼酋长看着周文望诚恳的目光，又看了看身后族人们期待的眼神（他们早已受够了去远处取水的辛苦），最终也缓缓点了点头，用土语说了几句。通译翻译道：“酋长说，相信同知大人的公正。希望汉人说话算话。”
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冲突，暂时被化解。周文望回到官署，已是身心俱疲。他铺开纸笔，不仅要写处理经过的详文，更要再次紧急上书，恳请朝廷尽快制定更明晰的《南洋土地、水源及风俗冲突调处条例》。他深深感到，在这片新土上，仅仅依靠官员个人的智慧和“和稀泥”的手段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法可依，有章可循，才能给移民和土着双方稳定的预期，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而这顶“荆棘王冠”，他不知还要戴多久。每一次决策，都如履薄冰，因为他手中掌握的，是无数人的生计，乃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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