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泼洒开的浓墨。
沈墨轩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桌案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账册,而是几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页,那是皇庄庄头与张保手下秘密联络的信件抄本,以及几家关联商号秘密账册的关键页影本,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巨额的“孝敬”款项流向。铁证如山,足以将那胆大包天的庄头和他几个核心党羽钉死在罪柱上。
玉娘的效率高得惊人,或者说,是金钱和某些特殊渠道的力量,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这些证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庄头,以及他背后那条线上所有人的咽喉。
沈墨轩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这些纸页,脸上却没有丝毫破案后的喜悦,只有化不开的凝重。他知道,扳倒一个庄头容易,但扯动这根藤蔓,后面牵出来的,很可能是一头能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庞然大物......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乃至权倾朝野的冯保。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喃喃自语。
这风,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
几乎是在他刚拿到证据的第二天夜里,变故就发生了。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沈墨轩并未入睡,依旧在书房中假寐,烛火早已吹熄。他并非未卜先知,只是一种直觉,一种在巨大压力下对危险的天然警觉。
果然,几声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从院墙方向传来,像是夜猫踏过瓦片,但在沈墨轩耳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绷,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两道黑影如同鬼魅,熟练地翻过并不算高的院墙,落地无声,手中反射着微光的,是短刃的寒芒。
他们目标明确,直扑他的卧房。
沈墨轩心头一凛,庄头狗急跳墙了!这是要让他人死账销!
就在两个黑衣人靠近卧房门扉,准备用匕首撬开门闩的瞬间,异变陡生!
“砰!砰!”
两侧厢房的门猛地被撞开,数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出!这些人,是沈墨轩通过玉娘的关系,花重金请来的护院,个个身手不凡,而且……足够可靠。
袭击者显然没料到早有埋伏,仓促迎战。黑暗中,金铁交鸣之声、闷哼声、肉体倒地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战斗结束得很快。一人见势不妙,试图翻墙逃走,被一张精准抛出的渔网罩住,重重摔落在地。另一人则被当场格杀。
沈墨轩这才点亮烛火,走出书房。院子里,被网住的那人正拼命挣扎,眼神凶狠中带着恐惧。
“谁派你来的?”沈墨轩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寒意。
那刺客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别过头去。
沈墨轩也不动怒,只是对护院头领淡淡说道:“卸了他下巴,检查齿缝里有没有毒囊。然后,把他和这具尸体,连同他们带来的兵刃,一起悄悄送到京城府尹衙门口。记住,要‘悄悄’的,但要确保府尹大人明天一早就能看到。”
护院头领心领神会,这是要敲山震虎,也是要给对方一个警告和压力。
活口被带走,院子很快被打扫干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证明着刚才的凶险。
沈墨轩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心头却没有一丝轻松。行刺,意味着对方已经急了,也意味着,他彻底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风平浪静。京城府尹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仿佛那夜送去的“礼物”从未存在过。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窒息。
下午,一个面白无须、穿着体面青衣小帽的人,来到了沈墨轩的住处。他没有通报姓名,只是递上了一张名帖,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冯”字。
来人态度算不上恭敬,也谈不上傲慢,只是一种程式化的疏离。
“沈御史,”他声音尖细,语气平淡,“我家主人让咱家给您带句话。”
“请讲。”沈墨轩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来人看着沈墨轩,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皇庄之事,牵扯甚广,水浑得很。沈御史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些微末小事,自毁前程呢?有些事,适可而止,对大家都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了。这“适可而止”四个字,重若千钧!意思是,查到庄头这里,就该停了。再往下,就是不给冯公公面子,就是不知进退了。
送走来人,沈墨轩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冯保方面的压力,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压到了他的肩上。
那么,张居正先生那边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修书一封,将目前查到的“仅限于庄头层面”的罪证以及昨夜遇刺之事简要说明,派人送往张府,隐晦地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回信很快,却让沈墨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信是张府管家回复的,措辞客气,内容却只有寥寥数语:“相爷已知晓,御史按律办事即可,不必事事请示。”
按律办事?不必请示?
沈墨轩拿着那封信,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明白了。张居正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观望。他不会在明面上支持自己与冯保硬碰硬,也不会直接阻止。他将选择的权力,完全交给了自己。这是一场对他的考验,考验他的能力,更考验他的胆魄和……站队的智慧。
所有的压力,此刻都汇聚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书房里,烛火再次燃起。
沈墨轩独自坐在案前,左边,是庄头的罪证和刺客的口供(经过连夜审讯,那刺客终于吐露是受庄头心腹指使);右边,是那张只写着一个“冯”字的名帖,以及张府那封语焉不详的回信。
是进?还是退?
进,秉公处理,将这些证据上呈,依法严惩庄头。但后果呢?必然会触怒冯保,甚至可能因为动了皇帝的“私产”而引起圣心不悦。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能承受得住来自内廷和皇权的怒火吗?很可能功未成,身先死。
退,就此罢手,将证据局限于庄头及其几个直接党羽,就此结案。这样,既“适可而止”了,给了冯保面子,或许还能换来对方某种程度上的“补偿”或“友谊”,至少是暂时的平安。但这样一来,他之前所有的坚持都成了笑话,他将在内心永远给自己贴上“妥协者”、“畏惧权贵”的标签。而且,失去了这次“投名状”,张居正还会像现在这样“看重”他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种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他想到了自己穿越而来的初衷,想到了这几个月在官场如履薄冰的艰难,想到了那夜冰冷的刀光,也想到了玉娘那句“沈公子,可是怕了?”。
恐惧是真的,不甘也是真的。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皇庄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亏空,是市集上百姓为几文钱斤斤计较的面容。民脂民膏,岂容如此糟蹋?!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桌案一角的一方砚台上。那是他刚入仕时,一位对他寄予厚望的老翰林所赠,上面刻着四个字:“守正初心”。
他的眼神,从挣扎、迷茫,逐渐变得清晰,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坚定。
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犹豫不决的彷徨。他伸出手,将左边那叠关于庄头的证据,仔细地整理好,用镇纸压平。然后,他拿起笔,铺开奏本的专用稿纸。
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就再也无法回头。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一条属于他沈墨轩的,真正的仕途!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提起笔,在稿纸的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标题:
《劾皇庄管事太监王德福等侵盗宫物、谋害御史疏》
笔锋锐利,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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