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集,刘府。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糨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墨臭。刘扒皮——刘德贵,正背着手,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来回踱步。他身上那件半新的绸面夹袄,袖口和下摆处磨损得起了毛边,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微微晃动。他的脸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原本精明的小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焦躁。
管家刘福垂手站在书案旁,腰弯得极低,几乎要对折起来。他脸上惯常的圆滑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和不安,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也不敢抬手去擦。
“十石粮……五斤盐……还要事成后的八成……年年孝敬……”刘德贵猛地停住脚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又尖利,像钝刀刮过骨头,“杜横那杀才!他怎不直接来抢?!真当老爷我是开善堂的冤大头?!”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刘福连声劝慰,声音发颤,“那杜横本就是豺狼性子,贪得无厌。眼下……眼下咱们不是还得借他的力吗?幽谷那边……”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刘德贵的脸色,“那姓杨的小子,如今羽翼渐丰,又与北边行商勾连,若真让他坐大,这方圆几十里,哪还有老爷您的话事地方?光是今年那六百石粮食……就够他招兵买马了。”
“六百石……六百石!”刘德贵猛地一拳捶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几支秃笔跳了起来,墨汁溅出少许,污了摊开的账本。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嫉妒和恐惧的光芒交织闪烁。六百石粮食!他刘家辛苦经营三代,风调雨顺的年景,所有田庄佃户加起来,一年的收成也不过三百石出头!还要应付官府摊派、打点上下、养着庄丁护院……那帮泥腿子,凭什么?!就凭占了那片没人要的山谷?就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弄出的什么狗屁新法?
“老爷,杜横虽然贪,但他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刘福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幽谷易守难攻,咱们庄上这些人,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好,就算打下来,也得伤筋动骨。让土匪先去啃这块硬骨头,咱们跟在后面……既能除了心腹大患,还能……”他做了个攫取的手势,“事成之后,怎么分,还不是老爷您说了算?杜横再横,也是土匪,见不得光。咱们有的是法子……”
刘德贵阴鸷的目光盯着刘福,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粮食和盐……给他。”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在割他的肉,“但告诉刘彪,让他带话给杜横,这是最后的‘诚意’。让他尽快动手,趁现在秋收刚过,幽谷的人最松懈,也最……富足。再拖下去,等他们缓过气,把粮食藏得更深,或者真和北边搭上更硬的关系,就麻烦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向黑沉沉、群山起伏的西方,那里是幽谷的方向。“另外,”他头也不回,声音冰冷,“让咱们安插在集上、还有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动起来。幽谷不是想招短工,想租农具吗?放几个人进去,机灵点的,不用干什么,把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就行。”
刘福心领神会:“老爷高明!里应外合,方能万无一失。小人这就去安排。”
“还有,”刘德贵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算计,“杜横不是要幽谷的底细吗?给他!不过……给的‘底细’,得是咱们想让他知道的。比如,幽谷的围墙哪里最‘薄弱’,粮仓大概在哪个‘方位’,护卫队平常什么时辰换岗‘松懈’……明白吗?”
刘福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脸上挤出谄媚又阴冷的笑容:“明白,明白!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既让杜横觉得咱们有诚意,又能……给他指条‘好’路!”
刘德贵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刘福连忙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刘德贵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那本被墨汁污了的账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账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田租、货利、人情往来,每一项都浸透着算计和铜臭。这是他刘家的根本,是他安身立命、作威作福的依仗。
而现在,西边那片山谷里,一群本该在泥土里刨食、在他田里佝偻着背交租的泥腿子,却靠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拥有了比他刘家更厚实的家底,甚至开始挑战他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威。
“杨熙……”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不管你是真有本事,还是背后有人……这山里的规矩,轮不到你来立。”
几乎同一时间,鹰嘴崖,老鹰寨。
杜横并没有睡。他蹲在聚义厅(他喜欢这么叫那木石大厅)外的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苦涩的草汁弥漫口腔。秋夜的寒风吹得他破烂的皮袄呼呼作响,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眯着眼,望着山下漆黑一片的莽莽山林。
老六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怀里抱着一个酒葫芦,自己灌了一口,递给杜横。
杜横接过,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劣酒,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大哥,还在想幽谷的事?”老六问,声音不高。
“嗯。”杜横把酒葫芦递回去,用袖子擦了擦嘴,“刘扒皮答应给粮给盐了,虽然抠抠搜搜,但总算有点实货。派去老鸹岭查看的兄弟也回来了。”
“怎么说?”
“落石的地方,有撬动的痕迹,很隐蔽,但瞒不过老手。起火那辆车滚下去的沟里,找到点烧剩下的车架子,木头断裂处……有刀砍的印子,不是摔的。”杜横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还有,在翻车那地方不远,一块石头缝里,找到点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黑灰色的粉末,和几片颜色暗沉、质地坚硬的碎布条。
老六凑近闻了闻,眉头皱起:“这味道……有点像过年放炮仗剩下的?这布……”
“血渍,干了。”杜横淡淡道,“畜生血还是人血,分不清。布料粗糙,像是山里人自己织的,但染色的法子……有点不一样。”
老六沉吟:“刘扒皮干的?想黑吃黑,连人带礼一起做了?没成功,留下痕迹?”
“也可能是幽谷的人。”杜横把油纸包重新收起,“不想让礼送到,或者,想让咱们疑心刘扒皮。”他咧开嘴,露出黄牙,笑得有些狰狞,“管他娘的是谁!这潭水越浑,对咱们越有利。刘扒皮想拿咱们当刀,咱们就借他的眼睛和粮食。等摸清了幽谷的底,粮食也吃进肚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大哥英明。”老六奉承一句,随即又有些担忧,“可幽谷要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再难啃,也是块肉。”杜横打断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在夜色里如同鬼火,“六百石粮食!够咱们兄弟舒舒服服过两个冬天!还能招兵买马,壮大寨子!有了这些本钱,黑山卫所雷彪那狗官,也得对咱们客气三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刘扒皮给的‘底细’,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让‘穿山甲’明天带两个人,亲自去幽谷外围走一趟,别靠太近,用他那双眼睛好好看看。墙多高,塔多严,人怎么走动,都要记清楚。”
“穿山甲”是寨子里侦察的好手,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眼神毒辣。
“是。”老六应下。
杜横望着西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丰饶的山谷。“快了……等‘穿山甲’回来,等刘扒皮的粮食进了仓,咱们就……”他没有说完,但那份志在必得的凶戾,已昭然若揭。
夜更深了,山风更紧。
而在幽谷,夜色同样不曾带来安宁。
后山矿洞深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新开辟出来的一小块试验场地上,一个比之前大了近一倍、长约一尺、粗如脸盆的改良版“惊雷”,被稳稳地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带有倾斜角度的木架子上。木架子对准了三十步外一片竖立着数个包裹着旧皮甲、里面塞满干草的简陋木靶的区域。
李茂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连续多日近乎不眠不休的钻研、试验、调整后,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的生理反应。他脸上蒙着厚实的湿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承载了太多希望的粗糙造物。老陈头蹲在一旁,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看似平静,但微微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陈小石和张河站在更远处,屏住呼吸,手里紧紧攥着备用的沙土和浸湿的毛毡,准备应对任何意外。
杨熙也在这里。他没有插手具体操作,只是站在一个相对安全、又能看清全局的角落,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显露出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检查完毕,壳体无裂纹,封口严密,引线牢固。”李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最后一次汇报,“装药量:底药‘丁申’改良型六两,掺红粉;中层隔断麻布;上层混合杀伤物(铁砂、瓷片、石灰)一斤二两;顶部封土已压实。预设破裂方向已校准。”
“点火。”杨熙的声音简短而清晰。
李茂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长长的、前端绑着燃烧艾绒的竹竿。他的手稳了一些,将艾绒凑向“惊雷”尾部引出的、浸过桐油的麻绳引线。
“嗤——”
引线被点燃,暗红色的火点开始沿着绳索稳定而迅速地向内部燃烧,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嘶嘶”声,在寂静的矿洞里被放大。
李茂迅速后退,退到杨熙身边的掩体后。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个木架子上的“惊雷”,心中默数。
一、二、三……
燃烧比预想的似乎更快!
七、八——
就在第八息刚过,第九息将至的刹那!
“轰!!!”
一声绝非爆竹可比、沉闷厚重如同夏日闷雷、却又更加短促尖锐的巨响,猛然在矿洞中炸开!伴随着巨响的,是一团骤然膨胀、耀眼夺目的橘红色火光,将整个试验场地照得一片雪亮!火光中,只见那“惊雷”的壳体沿着预设的薄弱处猛地撕裂、破碎,无数细小的竹片、黏土碎块,连同内部炽热的铁砂、瓷片、石灰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出,形成一片扇形的、死亡的黑影,狂飙般扑向三十步外的木靶区域!
“噼里啪啦——!”
密集如雨点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那是碎屑和杀伤物狠狠撞击、嵌入木靶和后面岩壁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大股刺鼻的硝磺味、石灰的呛人气息、以及东西烧焦的糊味,混合着被冲击波扬起的尘土,猛烈地扩散开来!
尽管捂住了口鼻,距离也足够远,杨熙等人还是被那瞬间的巨响和冲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胸口发闷。
火光迅速消散,烟雾弥漫。
李茂第一个冲了出去,不顾呛人的烟尘,扑到木架前。木架已经散了,固定“惊雷”的位置只留下一片灼黑的痕迹和少量壳体根部残骸。他随即又冲向那片木靶区。
只见那七八个木靶,正面朝着“惊雷”的一方,包裹的旧皮甲被打得千疮百孔,如同被一群疯狂的马蜂蛰过!里面塞的干草四处飞溅,不少草茎上还嵌着细小的铁砂和瓷片,兀自冒着青烟。更后面的岩壁上,也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凹痕和嵌入物。地面上,一片狼藉,洒满了破碎的壳体、黑色的灼烧痕迹,以及一片明显的、灰白色的石灰粉覆盖区,正吱吱地冒着细微的气泡,那是石灰遇水(或许是空气中的湿气,或许是试验前洒水防燃留下)的反应。
成功了!
李茂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彩,随即又被一层湿润的水汽模糊。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走过来的杨熙和老陈头,想笑,却更像要哭出来。
老陈头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石灰粉,又摸了摸皮甲上深深的凹痕和嵌入的瓷片,沉默良久,才抬起头,看向杨熙,干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成了。这东西……真能杀人了。”
杨熙没有立刻说话。他环视着试验现场的一片狼藉,感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死亡气息,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庆幸与冰冷的确认。
这“惊雷”,终于不再是哑火的玩具。它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护佑山谷,也可能带来更不可测的风险。
但无论如何,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幽谷手中,总算多了一张或许能扭转局面的、危险的底牌。
他走上前,拍了拍李茂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又对老陈头点了点头。
“清理现场,所有痕迹,一丝不留。”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李茂先生,陈老伯,辛苦了。接下来,按照这个成功的范例,抓紧制作。但务必记住,安全第一,保密第一。”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山岩,望向谷外那危机四伏的黑暗。
惊雷已响,山雨,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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