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者号”的船头刚刚触及雾气，一股潮湿，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那不是普通的海雾。
仅仅是吸入一口，雷恩就感觉肺部像是被灌入了铁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船只没有丝毫减速，一头扎了进去。
只用了几分钟，那艘伤痕累累的卡拉维尔帆船，便被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浓雾彻底吞噬。
世界变了。
上一秒还清晰可闻的，后方追兵嚣张的叫骂和零星的炮火声，在船只被吞没的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只剩下粘稠的海浪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破损船身的声音，以及木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能见度不足五米。
站在船头，甚至看不清船尾的舵盘。
雷恩靠在主桅杆上，强撑着身体。他试图催动【野兽本能·嗅】，分辨这片诡异海域中的气味。
然而，他的野兽本能失效了。
无数混乱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涌入他的鼻腔。
铁锈味，腐烂海藻的腥气，某种未知生物的体味，甚至还有极淡的血腥……它们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混沌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洪流，极大干扰了他的判断。
他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莉娜？”他开口，发出的音节干涩。
“我还在。”
莉娜的回应从船尾传来，在浓雾中显得有些飘忽。
雷恩勉强转过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死死抓着船舵。
她凭借着肌肉记忆和对风向最细微的感知，努力维持着航线。但雷恩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紧绷到了极限，脸色一定很难看。
布噜……布噜……
一阵微弱的声响从莉娜的背包里传来。
是那只便携电话虫。
莉娜没有理会。
布噜……布噜……布噜……
电话虫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莫名的惊恐。
最终，莉娜还是单手从背包里拿出了它。
电话虫的脸上，正模仿着一张极度恐惧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信号被完全隔绝了。
莉娜把它扔回背包，快步走到船舷边，检查着一个东西。
记录指针。
雷恩不用看也知道结果。
“没用了。”莉娜走回来，她的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指针在疯狂旋转，我们彻底迷失方向了。”
他们成了一艘幽灵船，漂浮在未知的死亡之海。
时间在雾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是过了一天，还是两天。
太阳和月亮都被浓雾遮蔽，世界永远是一片灰白。
船上的淡水开始告急。
食物也只剩下几块坚硬的面包干。
最糟糕的，是船本身的状态。
嘎吱——
咯啦——
船体内部，不断传来木头被海水泡软、被暗流挤压而断裂的声响。
那些在“骷髅海”撞出的裂痕，在海水的持续侵蚀下不断扩大。莉娜做的紧急封堵，早已失去了作用。
海水正从四面八方渗进来。
这艘船，正在缓慢地沉没。
绝望的气氛，开始在二人之间无声地弥漫。
莉娜一言不发地坐在舵边，她已经放弃了掌舵。在这片连风都混乱不堪的海域，任何操作都是徒劳。
她只是抱着那本厚重的航海日志，怔怔地看着眼前化不开的浓雾。
雷恩能感觉到她的动摇。
“对不起。”
许久，莉娜低声说。
她没有看雷恩，只是对着茫茫的白雾。
“我不该这么冲动，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我不该……”
雷恩没有接话。
他正忍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阵阵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过度透支的后遗症，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他需要休息。
需要大量的食物和水来补充能量。
但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不等船沉，他们自己就会先耗死在这片雾里。
就在这时。
雷恩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虚弱而黯淡的眼睛里，闪过精光。
他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地嗅了嗅，过滤掉那些腐烂、潮湿的杂乱气味，捕捉到了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特殊气息。
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混杂着钢铁的冰冷，死亡的沉寂，还有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孤高的味道。
就像一位孤独的君王，在他的陵墓中沉睡了数百年。
“等等……”
雷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节。
莉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
在浓雾中，雷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雾里有东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一股……死亡和孤高的味道。”
莉娜的动作停住了。
她茫然地看着雷恩，看着他那双在虚弱中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死亡和孤高的味道？
这是什么形容？
但她没有时间去质疑。
“哪个方向？”莉娜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雷恩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了船只的左前方。
那个方向，和古海图上标注的“生机”之路，完全相反。
莉娜的内心剧烈挣扎。
是相信奥哈拉前辈们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还是相信这个男人在此刻近乎玄学的直觉？
她只犹豫了一秒。
“坐稳了。”
她吐出三个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转动那沉重无比的船舵。
“启航者号”发出了濒死般的呻吟，船体内部传来木板断裂的脆响，船头非常缓慢的调转了方向。
船只朝着雷恩所指的方向，破开粘稠的雾气，艰难前行。
时间，变得毫无意义。
雷恩靠在桅杆上，闭着眼，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嗅觉上。
那股味道，越来越清晰了。
最开始，它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混杂在无数腐烂的杂味之中。
但现在，它开始变得霸道。
浓郁的铁锈味，像是把几百艘生锈的铁船融化后，倾倒进了这片海域。
还有血腥味。
不是新鲜的血液，而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已经干涸、发黑，融入了土壤与钢铁之中的，古老血腥。
最可怕的，是那股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锋锐感。
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味道。
它变成了一种……“意”。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浓雾的深处注视着他们。
每一道视线，都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刮过皮肤，带来针刺般的微痛。
就连莉娜都感觉到了。
她握着船舵的手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后脑，让她浑身僵硬。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忍不住低声自语。
雷恩没有回答。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前方。
浓雾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阴影。
那阴影的轮廓模糊不清，但它太庞大了，仿佛一座从海底升起的山脉，沉默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是……岛？”莉娜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船只正在缓慢地靠近。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黑影的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的，是一座岛。
一座通体呈现出黑褐色，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诡异岛屿。
莉娜下意识地冲到旁边，摊开了那张古老的海图残片。
没有。
根本没有。
无论是现代海图，还是这张记录着古代秘密航路的残片，都没有标记过这座岛的存在。
它就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幽灵，凭空冒了出来。
嘎啦——
刺耳的摩擦声从船底传来。
“启航者号”的龙骨，终于在距离岸边还有十几米的地方，撞上了水下的礁石，彻底搁浅。
船身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
海水疯狂地从破口涌入。
这艘陪伴了他们一路的卡拉维尔帆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此刻，雷恩和莉娜，谁也没有去看那艘正在沉没的船。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座岛屿的岸边。
两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随着船只的靠近，他们终于看清了这座岛屿的真面目。
那黑褐色的，根本不是什么山石。
是剑。
密密麻麻，插满大地的，各式各样的剑！
从他们眼前的沙滩开始，一直延伸到远方被浓雾笼罩的山坡。
目之所及，皆为剑冢！
两人看到了好几柄位列“大快刀二十一工”的传说名刃，它们有的刀身布满裂纹，有的则深埋在沙土中，只露出一截古朴的刀柄。
更多的，是数不清的“良快刀五十工”和无名利刃，它们像一片钢铁丛林，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一柄属于巨人的、门板大小的斩马刀，刀身上爬满了干涸的黑色血迹与锈蚀的痕迹。
一柄鱼人风格的三叉戟，戟刃被打断了两根，无力地垂落。
甚至还有一柄刀身如黑曜石般光滑，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太刀，它的刀锷上，雕刻着一张从未见过的、痛苦的恶魔面具。
无数传说中的，亦或是闻所未闻的名刀与利刃，以一种杂乱而悲壮的姿态，插满了整座岛屿的每一寸土地。
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残破不堪。
那股刺穿灵魂的锋锐剑意，正是从这成千上万把残破的兵器上散发出来的。
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声的，却足以让任何闯入者为之窒息的悲壮气场。
这里不是什么岛屿。
这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名刀的坟场。
莉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抱着航海日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奥哈拉那浩如烟海的知识库中，找到关于此地的任何的线索。
“这里……”
她喉咙干涩，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喃喃道。
“难道是……古代某个剑豪流派的，埋骨之地？”
雷恩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座剑之岛，感受着空气中那股死亡、孤高，以及不屈的意志。
他那因为虚弱而沉寂许久的胸口印记，此刻，竟开始微微发烫。
船，正在下沉。
淡水和食物，已经耗尽。
他们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没有选择了。
无论前方是地狱还是绝境，他们都必须登陆。
雷恩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剧痛，从即将没入水中的甲板上站了起来。
他看向莉娜。
“走吧。”
他率先跳进了齐腰深的海水里，朝着那片插满断剑的沙滩，一步一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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