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舟没有在停留,他脑海中记住了阿爷的话,逃命永远是第一位,命在有些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浮影山的寒意被甩在身后,却似有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许轻舟的肩头藤筐上,沉甸甸地坠着。山道蜿蜒下行,青泥城那低矮、饱经风霜的土黄色城墙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逐渐清晰。城郭不大,却透着一股被岁月和泥泞浸透的、沉甸甸的疲惫。此刻日头西沉,暮色如浑浊的墨汁,正从城墙根下无声地漫上来,将整座城池缓缓吞没。
城门口稀稀拉拉排着几个等待入城的行商和樵夫,守门的兵卒裹着脏兮兮的号衣,抱着锈迹斑斑的长枪,倚在门洞旁,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打量着行人,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与油滑。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劣质烟草和廉价脂粉混杂的、属于市井底层的独特气味。
许轻舟混在入城的人流末端,粗麻短褂上沾着山间的尘土和草屑,背着那半空的藤筐,步履沉稳,与周遭赶了一天路、神情疲惫的乡民并无二致。只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两口深潭,倒映着城楼上渐次点起的、昏黄摇曳的灯笼光,也倒映着城门洞那幽深如巨兽喉咙的入口。
就在他即将踏入门洞阴影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点异样!
城西方向,紧贴着城墙根下那片低矮杂乱的贫民窟上空,三道极其细弱、几乎被暮色完全吞噬的灰色烟柱,笔直地升腾而起!烟柱凝而不散,细若发丝,升到约莫三四丈高便诡异地同时消散,仿佛被无形的巨口一口吞没。若非许轻舟目力远超常人,又一直留意着那个方向,绝难察觉。
三道烟!
正是他托付宋瘸子带给张瘸子的暗号——“浮影山,人魈鼎,锁链声”!烟起三缕,方位在城西,正是老张酒铺所在的青泥巷方向!张瘸子已收到讯息,并且…情况紧急!
许轻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随着人流不疾不徐地踏入城门洞的阴影。冰冷的、混合着尿臊味和霉味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守门的兵卒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背后那半筐不值钱的草药和洗得发白的粗麻短褂上略一停留,便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走,别挡道。
这城门的守卫兵,也是奇怪的很,没有人能轻易撼动这些个守门人,他们也是永远都在,从来都没有人离开或者老死。
永远的都在。
可是他们又跟市井的守卫兵一样,跋扈飞扬。
浮影城内,景象与外间并无二致。狭窄的街道被暮色和两侧低矮歪斜的瓦房挤压着,污水在坑洼的石板缝隙里积成浑浊的小潭,倒映着屋顶参差的剪影和零星亮起的、昏黄油灯的光晕。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气味更加浓郁,还多了劣质酒水和隔夜饭菜的馊味。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麻木或带着市井特有的狡黠算计,孩童的嬉闹声稀稀拉拉,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沉闷。
许轻舟并未直奔城西的南门巷。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初来乍到的采药人,沿着主街缓缓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边的店铺、摊贩、蹲在墙角抽烟袋的闲汉。耳朵却在嘈杂的市声中,敏锐地捕捉着零星的议论。
“…听说了吗?西巷口老李家的幺儿,前儿个傍晚在门口玩泥巴,一转眼就没了!跟被风刮走了似的!”
“嘘!小声点!这阵子邪乎着呢!城卫所那帮吃干饭的,屁都没查出来!”
“何止老李家?城北几个靠揽月楼吃饭的破落户,家里半大的小子闺女,丢了好几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揽月楼?那可是贵人地界!谁敢去那儿闹?”
“谁知道呢…听说楼里新来的总管事,凶得很,养了一帮打手,跟…跟山里的鬼影子似的…”
“噤声!你不要命了!”
议论声压得极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很快便被更响亮的叫卖和醉汉的吆喝淹没。许轻舟的脚步在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略作停顿,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汤寡水。他端着粗陶碗,就着挑子旁昏黄摇曳的油灯,慢慢地吃着,目光却投向城北。那里,一片过于明亮、过于喧嚣的灯火将夜空晕染出奢靡的暖色,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来,正是揽月楼的方向。灯光璀璨,落在许轻舟沉静的眼底,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唯有深潭般的冰冷。
馄饨吃完,他放下两个铜板,转身没入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巷子里几乎没有灯火,两侧高墙夹峙,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更加污浊。他的脚步陡然加快,身形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迅捷,如同融入夜色的流风,无声地穿行于迷宫般的陋巷之间,直扑城南瓦场巷的方向。藤筐随着他的疾行在肩头轻晃,筐底的枯叶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越靠近瓦场巷,周遭的寂静便越显得诡异。不同于主街的嘈杂,这片区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犬吠声都听不到一声。空气中那股劣质酒气熟悉起来,正是“老张酒铺”的招牌“烧春”味道,只是此刻这酒气里,似乎又混杂了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许轻舟的脚步在巷口停下。身形完全隐入墙角的阴影之中,气息收敛得如同顽石。他抬眼望去。
昏黄的油灯光晕,依旧从“老张酒铺”那扇破旧木门的缝隙里透出来,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投下一小片扭曲的光斑。门板紧闭,内里却并非想象中的死寂。
压抑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呵斥声,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和器物碎裂的脆响,断断续续地传出:
“…老东西!骨头还挺硬!说!那青衫小子什么来路?跑哪儿去了?”
“…咳咳…老汉…开酒铺的…只认识…酒客…”
“酒客?放屁!三道烟信!当老子瞎?浮影山!人魈鼎!锁链声!什么意思?!说!”
砰!又是一记沉闷的重击,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疤狼哥…跟这老瘸子废什么话!直接剁了喂狗!”
“闭嘴!堂主要活的!撬开他的嘴!”
是疤狼!还有他那两个爪牙的声音!他们竟去而复返,而且显然埋伏在酒铺里,等着张瘸子发出烟信后自投罗网!听对话,他们不仅知道烟信,还截获了宋瘸子传回的关键词!
许轻舟的眸光骤然一凝,深潭般的眼底,寒意瞬间凝结成冰。肩头藤筐里的枯草,在巷口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着那扇透出昏黄灯光和压抑暴戾的木门,无声而迅疾地掠去。背后的旧书箱,在阴影中勾勒出沉默而沉重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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