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庭使者到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在整个林氏医门炸开。
议事大殿内，气氛凝重如铁。林清源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唯有置于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林素问静立其侧，眼帘微垂，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
下方，以林清河为首的部分长老神色各异，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煎熬。
殿门处光影一暗，三名身着仙庭制式袍服，袖口绣着诡异藤蔓与药壶图案的使者，迈步而入。为首那人，面白无须，眼神看似平和，深处却藏着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他并未散发威压，但那股属于上位仙庭机构的、无形的傲慢，已让殿中不少修为较低的管事感到呼吸窒涩。
“林门主，叨扰了。”正使随意一拱手，算是见礼，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口吻，“本使奉仙庭瘟部之命而来，想必缘由，林门主心中有数。”
他目光扫过大殿，在林素问身上略一停留，闪过一丝探究，继续道：“近来多地瘟疫横行，民不聊生。经我济世堂查证，疫情特性，多与贵门几种流通丹药的某些……嗯，未被记录的‘隐效’颇为相似。为免流毒更广，苍生再受荼毒，仙庭特命尔等，交出所有古籍药方，由瘟部统一勘验、厘定规范。”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仿佛施恩般的“缓和”：“同时，仙庭悲悯，念尔林氏传承不易，特开天恩，准许尔等举门并入新设之‘丹鼎司’。自此，尔等便为仙庭正统，资源、地位，岂不远胜在这巴蜀之地固步自封？”
这番话，将赤裸裸的吞并，包装成了冠冕堂皇的救济与规范。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清源身上。
林清源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属于一门之主的沉稳。他并未动怒，反而顺着对方的话，用一种带着些许无奈与诚恳的语气开口：
“使者明鉴。我林氏立世千年，悬壶济世，丹方皆为先贤心血，救人无数，于药理药性记载，从未敢有半分隐瞒疏漏。各地瘟疫，我门亦深感痛心，并已着手研究。然，将疫情归咎于我林氏丹药，实难令人信服。不知使者所言‘查证’与‘相似’，可有明确证据公示？若确有实证指向我门某批次丹药有瑕，我林氏愿承担全责，召回丹药，并全力协助扑灭疫情。”
他以退为进，不直接对抗，而是质疑证据，并将话题引向“合作抗疫”，占据了道义和逻辑的制高点。
那使者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面上却依旧平淡：“仙庭法旨，便是证据。林门主，莫非是在质疑仙庭的判断？”
他不接证据的话茬，直接以势压人。
“不敢。”林清源微微躬身，姿态放低，语气却依旧坚定，“只是，交出千年传承之根基，并入丹鼎司，此事关乎我林氏满门生死荣辱。若无确凿证据便行此绝户之事，恐难以服众，亦寒了天下依附我林氏、信赖我林氏医术的万千生灵之心。还望使者体谅，容我门些时日，自查清楚，给仙庭、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在争取时间，哪怕只是口头上的缓刑。
“交代？”使者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仙庭，不需要尔等交代。十日！仙庭只给尔等十日考虑！十日之后，若无归顺之意，便视同违逆天条！届时……”
他话未说尽，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
“届时如何？”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林素问上前一步，与父亲并肩而立。她并未看那使者，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所有林氏门人，最后，落在了面色变幻的林清河身上。
“使者口口声声为苍生，为何对我父亲提出的‘协同调查、共克时疫’之议置若罔闻？”
“使者言必称仙庭法旨，为何对我林氏传承千年、活人无数的清誉，不容半分自辩？”
“若仙庭之法，便是无据而罪，强夺私产，吞并宗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剑鸣，直刺人心，“那此法，是天道之法，还是……强盗之法？！”
“放肆！”使者身后一名副使厉声喝道，阴冷气息瞬间爆发，直逼林素问。
林清源猛地起身，袖袍一拂，一道温和却坚韧的青色光晕护在林素问身前，将那气息消弭于无形。他此刻不能再沉默。
“小女年轻气盛，言语或有冲撞，但她所问，亦是在场所有林氏子弟心中之惑！”林清源声音沉浑，不再伪装谦卑，属于千年医门之主的威严隐隐展露，“我林氏，可以死于抗争，绝不生于屈辱！使者请回吧，十日之后，我林氏，自有答复！”
他知道，底线已被触及，再无转圜余地。此刻若再退，人心就真的散了。
那正使死死盯着林清源，又看了看风骨凛然、毫无惧色的林素问，脸上那点伪装的平和终于彻底剥落，只剩下阴鸷。
“好！很好！林氏风骨，本使今日领教了！”他阴冷一笑，“但愿十日之后，尔等还能如此硬气！我们走！”
三人拂袖转身，带着满腔未能即刻得逞的愠怒，化为流光离去。
压迫感随之散去，但大殿内的气氛并未轻松。
林清河上前一步，脸上再无血色，他看着林清源，声音干涩：“门主……你……你这是将医门，彻底推上了绝路啊！”
林清源没有看他，而是缓缓坐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素问，你留下。”
众人心情沉重地离去，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长久的沉默后，林清源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后怕与决绝交织。
“素问，为父方才……怕了。”他坦诚得令人心惊，“不是怕死，是怕一步行差踏错，便将祖宗基业、满门子弟，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欣慰，更有一种托付重任的决断。
“但你做得对。有些底线，一步也不能退。退了，林氏的魂就散了。”他深吸一口气，“为父老了，锐气已失，遇事总想着周旋、隐忍。而你，看清了仙庭的真正目的，他们的贪婪没有尽头，妥协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父亲……”林素问心中一酸。
“听着，”林清源打断她，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清明，“这十日，将决定林氏的存亡。为父会以门主之尊，稳住大局，调动一切资源，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是，破局的关键……”
他的目光落在林素问身上，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于你，在于你带回来的希望，在于你看似鲁莽却直指核心的勇气！从现在起，门内一切资源，随你调用！所有忠于林氏的弟子，皆可由你节制！放手去做，为父……和你大伯那边，我来处理！”
这不是简单的父女亲情，而是在宗门存亡之际，一位领袖对另一位更具备破局潜力的继任者，做出的最理智、也是最残酷的抉择与托付。
林素问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疲惫、决绝与期望的复杂光芒，重重地点了点头。
山雨欲来，她已站在了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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