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峰的清晨,是淬了冰的琉璃世界。寒月尚未完全隐去,惨白的清辉与初升的朝阳交织,落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却毫无温度的光。狂风卷着雪粒,呼啸着掠过山巅,发出如同万鬼哭嚎般的尖利声响,足以刮骨蚀魂。在这片极致的死寂与酷寒中,唯有寒玉殿前那片以阵法稳固的广场,尚能容人立足。
未恙便立于这片广场的中心。
他身着一袭与雪同色的弟子服,身形瘦削却挺拔,如一株扎根于冰岩的孤松。手中那柄暗红色的“情之剑”,此刻收敛了所有光华,显得古朴而沉寂。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任由那寒意灌入肺腑,涤荡掉最后一丝杂念,随即起手,开始演练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流云剑诀”。
他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堪称典范。起手式“云起青萍”,剑尖微颤,划出玄奥弧线,引动周身气流,隐隐有淡薄云雾自剑身滋生、缭绕。步伐随之而动,踏在坚硬如铁的积雪上,留下浅浅的、符合他当前“灵溪境”修为该有的足迹,深浅一致,间距精准。剑势展开,“行云流水”、“云海翻腾”、“云聚星散”……一式接着一式,如画卷徐徐展开,流畅而标准,带着汐南仙尊一脉特有的清冷、精准、不染尘埃的韵味。
若有其他宗门弟子在此观摩,定会惊叹于此子根基之扎实,剑法之纯熟,不愧为仙尊亲传。甚至会觉得,他每一次挥剑,都仿佛在复刻谢墨微当年的风姿,只是少了几分历经万载的沧桑与绝对的实力威压。
然而,
他的识海深处,浩瀚如星海的恐怖神识静静蛰伏,如同被无形枷锁禁锢的洪荒巨兽。他那早已超越此界极限、足以一念引动天地法则共鸣的磅礴灵力,被强行压缩、束缚在一条极其狭窄的经脉通道中,如涓涓细流般缓缓输出。每一寸肌肉的发力,每一个关节的扭转,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经过最精确的计算和控制。
这是一种极致的“藏锋”。
剑尖本该轻易撕裂空间,引动细微的黑色涟漪,此刻却温顺得像春风拂过柳梢,连一丝多余的气流都不曾扰动。身法展开时,本该留下道韵残影,如同分身万千,此刻却只留下最朴实无华的真身轨迹。那深藏于剑意核心、足以令万里雪原瞬间消融、让日月星辰为之黯淡的毁灭意境,更是被死死封印,只流露出微不足道的一丝,恰好模拟出一个“天赋尚可、刻苦修行、正努力突破瓶颈”的亲传弟子,在师尊悉心指导下“缓慢”进步的模样。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远比全力施展一套足以开天辟地的剑法更为耗费心神。就像一位早已站在武道巅峰的绝世武神,偏偏要拿起重若山岳的凡铁,去小心翼翼、一笔一画地临摹稚童的涂鸦。他不仅要“演”得像,还要“演”出层次,演出一个“成长”的过程,演给廊下那位唯一的、也是最严苛的观众看。
谢墨微静立在寒玉殿前冰冷的玉阶上,霜白色的广袖道袍在凛冽罡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他本人便是这绝情峰的一部分,与万年冰雪融为一体。浅琉璃色的眸子,清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正一瞬不瞬地落在未恙身上。那目光,并非简单的注视,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件正在雕琢的玉器,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瑕疵或进步。
他看得极其专注。未恙剑招中灵力每一分流转的迟滞或加速,肌肉纤维最细微的紧绷与松弛,呼吸节奏与剑势起承转合之间是否完美契合,甚至眉宇间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里,被冷静地分析、判断。
今日的未恙,与昨日似乎并无太大不同。剑招依旧熟练,心法运转也平稳。昨日因讨要桂花酿而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浮躁之气,今日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的专注。只是……谢墨微那如冰雕般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孩子的进步,总给人一种过于“规整”的感觉。仿佛有一道他自己设定的天花板,限制着他每一次的发挥。每次当他的剑意似乎要触及某个玄妙的关窍,气势即将勃发之时,那剑气便会莫名地凝滞一分,恰到好处地停在门槛之外,然后以一种“符合预期”的速度,缓慢地“磨”过去。是修行遇到了坚实的瓶颈?还是心境上存在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阻碍其真正绽放的“心障”?
未恙自然能感受到师尊那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那目光冰冷、锐利,能洞穿绝大多数伪装。但他心中并无丝毫紧张,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近乎宠溺的纵容。他了解师尊,知道他期待看到什么,在考量什么,在为什么而忧虑。于是,在剑势流转至“流云式”第七转——“云破天惊”时,他刻意将动作放得更缓,更沉。
这一式,讲究的是于至柔云意中骤然爆发出至刚至锐的破击之力。昨日,师尊精准地指出他此式“剑气外泄三分,凝而不实”。今日,未恙便“听从教诲”,将运转的灵力比昨日更内敛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让那本该勃发的锐气,在将发未发之际,被强行压回剑脊之内,使得外泄的剑气比昨日收敛了约莫半成。
这变化,细微到如同雪原上多了一片雪花或少了一片雪花,若非谢墨微这等已臻化境的修为和洞察入微的眼力,绝难察觉。但就是这半成的、符合“循序渐进”道理的进步,让谢墨微清冷眸子的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满意。果然,昨日的点拨是有效的。这孩子,并非朽木,心性也并非不可雕琢,只是需要更精准的引导,以及……恰到好处的压力?比如,那壶桂花酿的约定,似乎确实起到了一些鞭策的作用。
未恙将师尊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细微变化精准地捕捉在心湖之中,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随即迅速敛去,仿佛那只是肌肉因发力而产生的自然牵动。他继续演练后续的剑式,将第八转“云淡风轻”的飘逸,第九转“云散风流”的收束,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展现出持续不懈的“努力”痕迹,让剑势比昨日更圆融了那么一丝,却又绝不超过一个“天才弟子”在短期内应有的、合情合理的进境上限。
他就像一位早已算尽天机的棋圣,不仅在与对手对弈,更在精准地控制着整盘棋的每一个落子,每一次气机转换,让对手始终觉得胜利在望,局势尽在掌握,却又总是在最关键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从而持续地投入关注与期待。
一趟剑法练完,未恙气息微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而真实的汗珠——这自然也是他精确控制身体机能,模拟出全力修炼后正常状态的结果。他收剑而立,暗红色的“情之剑”轻吟一声归于沉寂。他垂首恭立,面向殿阶的方向,等待着师尊的评点。风雪吹拂着他汗湿的鬓发,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脊梁挺直,姿态无可挑剔。
谢墨微缓步走下冰冷的玉阶,积雪在他脚下无声消融。他来到未恙面前,身高的差距带来些许压迫感。冰冷的目光先是扫过未恙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继而落在他握剑的、指节分明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低垂的眼帘上。
“第七转,‘云破天惊’,”谢墨微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碎冰相击,“剑气较昨日凝练半分,心法运转亦稍显沉静。尚可。”
“尚可”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已是难得的肯定。未恙心中暗笑,面上却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欣喜与受教之色的表情,连忙躬身:“谢师尊指点!弟子谨记!”
“然,”谢墨微话锋一转,并未因那微小的进步而放松要求。他倏然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缕极细微的霜寒之气,凌空点向未恙持剑的右手手腕处。并未真正接触,但那缕寒气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瞬间拂过未恙的腕部经脉。“腕部发力,过犹不及。阳池穴处灵力流转有刹那凝滞,致使刚柔转换间少了一分灵动。第九式‘云散风流’,收势之时,心法运转当再快一息,方能使剑气圆融无碍,如云散于风,了无痕迹。”
这一指,点出的正是未恙刻意留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甚至可称精妙的“破绽”。这个破绽,恰好符合一个正在努力掌控刚柔转换的弟子可能遇到的、非常内行且典型的难题。未恙心中再次赞叹,师尊果然眼毒!这份洞察力,确实配得上他仙尊之名。他连忙收敛心神,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被说中要害的恍然与惭愧,再次躬身,语气更为诚恳:“弟子愚钝,谢师尊明察!弟子定当细细体会,勤加练习,绝不敢懈怠!”
看着未恙这副“一点即通”、恭敬受教的模样,谢墨微沉默了片刻。冰冷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数息。这孩子,悟性确实不差,也肯下苦功,为何总感觉……在他那看似进步的轨迹之下,缺了点什么?是那种一往无前、锐意进取、敢于打破常规的“势”?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连他也未能完全洞察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滞涩感?难道真如北子那家伙平日胡诌的那般,对这类的弟子,有时需要换一种方式,让他经历些不同的东西,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才能激发其真正的潜能?
这个念头如同水面的涟漪,在谢墨微的心湖中一闪而过,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也未曾深究。他习惯于基于现有观察做出判断和引导。转身,留下一句冰冷却隐含期许的话语,随风雪送入未恙耳中:“记住约定。欲得桂酿,先砺剑锋。心剑合一,方见真章。”
话音未落,那霜白色的身影已如幻影般消失在寒玉殿内,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天地。
望着师尊离去的那抹孤绝背影,直至殿门完全关闭,未恙才缓缓直起身。广场上的寒风更加猛烈地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和衣袍,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心口处涌动着一片难以言喻的温软暖流。
砺剑锋?他低头看向手中这柄伴随他多年的“情之剑”,指尖轻轻拂过暗红色的剑身,心中无声轻笑。师尊啊师尊,你可知,我手中之剑锋,早已在你看不见的暗处,历经千劫万炼,淬炼得足以斩断这世间绝大多数法则枷锁,锋芒之盛,恐已非你所能想象。只是,我心甘情愿为你,藏锋于钝,敛尽光华,扮作一个仍需师长悉心教导、砥砺前行的稚子。
这伪装的日子,或许漫长看不到尽头。但只要能这样日日站在你的目光所及之处,看着你,感受着你冰冷外表下那细微的关切,被你“教导”,被你偶尔因那微不足道的“进步”而流露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认可所温暖,那么,永远藏起真正的实力,永远扮演这个“未恙”,又如何?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在白气成霜的瞬间,将“情之剑”归于鞘中。转身,踏着积雪,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弟子房。脚步落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声,规律而清晰。然而,在那看似沉稳的步伐之下,他的心魂深处,却有一只真正的雄鹰,正挣脱所有束缚,在无边无际、灿烂辉煌的晴空之下,恣意翱翔,俯瞰众生。只是,那广阔无垠的天空中央,永远清晰地映照着一个人的影子,一个霜衣雪发、清冷孤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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