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关内，陆家庄偌大的演武场被临时改造成了英雄大会的会场。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来自天南地北、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挤得满满当当，粗豪的谈笑声、兵刃偶尔碰撞的脆响、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酒肉气息，混合成一股滚烫而躁动的洪流。三山五岳的好汉，黑白两道的豪杰，此刻皆因“抗蒙”这面大旗汇聚于此，场面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韩非挤在人群的角落里，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与周遭许多锦衣华服或奇装异服的江湖客相比，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他气息沉静，目光扫视全场，如同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在分析着这幅鲜活而混乱的“江湖生态图”。
他看到有人为争夺靠前的位置暗中较劲，几乎要动起手来；看到某些小门派弟子对着大门派的方向露出羡慕又嫉妒的眼神；也看到一些名声不佳的独行客，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喧嚣之下，是涌动的暗流。
终于，在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本次大会的核心人物，郭靖与黄蓉，登上了中央的高台。郭靖身着布袍，面容敦厚，眼神却沉稳如山岳，他抱拳环视全场，声如洪钟，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英雄，各位朋友！郭某与内子今日广发英雄帖，邀请大家前来，所为只有一事：蒙古铁骑南下，侵我疆土，屠我百姓，国难当头，我等习武之人，岂能坐视？！”
开场白直抒胸臆，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郭大侠说得对！”
“跟蒙古鞑子拼了！”
群情激昂，吼声震天。
郭靖双手虚按，待声浪稍平，继续道：“然，抗敌非一人一派之力可为。需凝聚我整个武林之力，同心同德，方有胜算。郭某以为，武功高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颗‘为国为民’之心！昔日重阳真人武功天下第一，但更令人敬仰的，是他为国为民的胸襟！此方为‘侠之大者’！”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更在韩非心中激起共鸣。他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不错，个体或群体的力量，需要有崇高的目标来引导，方能发挥最大效用，凝聚无上气运。郭靖此言，深得“大势”之要，与他所追求的“秩序”并非背道而驰，反而是其重要的精神内核。
然而，他的赞许并未持续太久。随着郭靖开始阐述如何集结力量、协调各方，台下群豪的反应却让韩非的眉头渐渐锁紧。
有人高喊：“郭大侠，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都听你的！”这还算好的。
有人却嘀咕：“听他的？他丐帮势大，谁知道会不会让我们去当炮灰？”
更有人趁着混乱，在台下为了一些陈年旧怨互相谩骂，甚至推搡起来，若非周围人拦着，恐怕就要当场上演全武行。
韩非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听着那夹杂在慷慨激昂中的杂音，心中那份构思已久的《江湖临时约法》草案仿佛变得更沉了。
“侠义精神，可为魂魄，鼓舞士气，凝聚人心。然……”韩非在心中默念，“……魂魄需依附于强健的躯体，人心需约束于明确的规则。如此庞大而松散的力量聚合，若无清晰之‘法度’界定权责，规范行为，裁决纷争，仅凭‘侠义’二字与郭靖个人威望，恐难持久。”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支缺乏纪律的“义军”，可能在遭遇强敌时一触即溃，也可能因内部利益分配不均而瞬间分裂，更可能在胜利后因无法约束而蜕变成新的祸乱之源。无舵之舟，终将迷失于风浪；无缰之马，狂奔亦能倾覆。
“需有法度……必须要有法度……”韩非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卷空白的竹简（他临时用普通竹简替代了昂贵的绢帛），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未来需要镌刻其上的条条款款。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这位兄台，何故在此发呆？莫非觉得郭大侠所言不对？”
一个憨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几分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之意。
韩非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朴实、腰间挎着一把厚背砍刀的汉子，正睁着一双牛眼看着他，脸上带着耿直的问号。
韩非收起竹简，摇了摇头：“非也。郭大侠‘侠之大者’之论，振聋发聩，韩某深以为然。”
那汉子闻言，脸色顿时缓和，咧嘴笑道：“我就说嘛！郭大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说的话哪有不对的！那兄台你刚才皱着眉头，一副……一副拉不出屎的样子，是为何故？”
“……”韩非被这粗俗却形象的比喻噎了一下，无奈解释道：“韩某只是在想，郭大侠指出了方向，凝聚了人心，此乃‘立魂’。然则，欲成大事，光有魂还不够，还需‘立制’。”
“立智？”汉子挠了挠头，“立什么智？咱们练武的，要那么多智慧干嘛？听郭大侠的，往前冲，砍鞑子就是了！”
韩非耐心道：“非是智慧之智，乃制度之制。譬如，若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当如何？若各派之间因缴获分配产生争执，当如何？若有人借抗蒙之名，行劫掠百姓之实，又当如何？这些，都需要事先定下规矩，明确赏罚，使人知所趋避，方能令行禁止，发挥最大战力。”
那汉子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摆了摆手，一脸“你读书读傻了”的表情：“哎呀呀，兄台你说得太复杂了！咱们江湖儿女，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信义为先！哪有那么多规矩！到时候自然有郭大侠和黄女侠主持公道嘛！”
他拍了拍韩非的肩膀，力道不小，差点把韩非拍个趔趄：“我看你啊，就是想太多！走走走，那边好像开始分发酒肉了，去晚了可就抢不到好肉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还有些懵的韩非就往人群里挤。
韩非被他拖着走，看着周围那些因为听到分发酒肉而更加兴奋、甚至开始推挤的人群，听着那汉子还在絮叨“信义为先”、“郭大侠公道”，心中唯有苦笑。
快意恩仇？信义为先？
听起来很美。
但要将这数千乃至上万颗充满“快意”与“信义”（有时还掺杂私货）的心，拧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去对抗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蒙古铁骑……韩非仿佛已经看到了前路的艰难。
他握紧了袖中的竹简，目光再次投向高台上那位试图以个人威望和侠义精神统领群雄的郭靖。
“郭大侠，你的‘侠’是旗帜，而韩某要做的，或许是为你，也为这江湖，打造一副能承载这面旗帜、并能将其稳稳插上胜利高地的……骨架。”
只是，这骨架要用什么样的“法理”来打造，才能让这些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江湖豪杰们接受呢？
韩非觉得，自己面临的挑战，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他看着那憨厚汉子奋力挤向酒肉方向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至少，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思考如何给这群“快意恩仇”的豪杰们，套上“法度”的笼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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