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将阿尔丹公主闲谈中透露的“北狄风物”与“皇上关怀边境”巧妙糅合的请示折子送出后，永和宫的日子仿佛又被拉回到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中。我依旧每日照料那盆绿萼梅，看它在暖阁的窗下，将冰雪的魂魄与冷香一同凝在日渐繁盛的花苞里。晨昏定省，协理宫务，一切言行皆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仿佛那雪夜的密会、与阿尔丹的交谈，都只是波澜不惊的日常中微不足道的涟漪。
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我心中的弦却一刻未曾放松。贤妃景仁宫那边依旧是令人不安的沉寂，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浓云。柳家余孽的威胁如同暗夜中窥伺的毒蛇，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而皇帝对我那份折子的反应，更是我日夜悬心之事。他能否领会其中深意？又会作何打算？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刑罚。直到三日后的黄昏，这份煎熬才被一份看似寻常的“赏赐”打破。
来的人是高德忠。他身后的小太监捧着的并非金玉珠宝，而是一摞新裱好的、墨迹犹新的字画。
“婉妃娘娘金安。”高德忠行礼如仪，脸上是惯常的平和，“皇上口谕，见永和宫庭院清雅，唯壁上空悬，特赏前朝仿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一幅，及当今翰林院几位学士新题咏梅诗数幅，为娘娘宫中添些文墨之气。”
赏字画？我心中微动，立刻谢恩：“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日理万机，犹记臣妾宫中琐事，臣妾感激涕零。” 我示意挽月接过字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上面那卷画轴。
高德忠并未多留，依例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告退。临走前，他似是无意地拂过那摞字画的边缘，指尖在《江帆楼阁图》的锦缎裱边上轻轻按了一下，方才转身离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心中豁然！皇帝的回应来了！就在这画轴之中！
强压住激动，我吩咐挽月将字画暂且收入内室，待晚间歇息前再行悬挂观赏。挽月虽觉诧异，但并未多问。
是夜，更深人静，我屏退所有宫人，只留一盏孤灯在内室。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江帆楼阁图》。画作气势恢宏，山水楼阁，笔墨精到，确是精品。但我仔细审视画心、裱边，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字迹或印记。难道猜错了？
不甘心之下，我又将另外几幅咏梅诗逐一展开细看。诗句皆是应景之作，赞美梅花傲骨冰心，笔迹也分别是几位翰林学士的，看不出什么特别。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在抚过最后一幅诗的装裱绫边时，感到一处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光滑触感的滞涩。
心中一动，我将那处对准灯光，仔细看去。只见在深蓝色的绫边内侧，靠近画轴的地方，有用极细的、与绫边同色的丝线，绣出了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那符号并非文字，更像是某种古老的、抽象的纹样，排列顺序似有规律！
是密码！皇帝用了比经卷藏字更为隐秘的传递方式！我立刻想起端嫔曾提及，先帝晚年身边有精通各种密写之术的能人异士！这丝线绣符，定然是其中一种！
我连忙铺开宣纸，将那几个符号临摹下来。它们形状奇特，有的如云纹，有的似水波，有的像缩略的山峦。我尝试用之前破解经卷密语时领悟的、结合弈棋布局的思路去解读，将符号假想成棋盘上的特定点位，或是代表某种方位、数字。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寒风呼啸，我额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在反复推演了无数次后，当我将其中一个形似“北”字变体的符号假设为指向“北疆”，另一个如同交错线条的符号理解为“交通”或“往来”，再结合其他符号的方位暗示……一组模糊的信息渐渐浮现出来：“北疆异动，互市有疑，商队混杂，谨防渗透。”
北疆异动！互市有疑！皇帝果然掌握了情况！他这是在确认并补充我从阿尔丹那里得到的信息！他甚至提到了“商队混杂，谨防渗透”，这说明他怀疑有敌对势力利用互市渠道进行渗透活动！这无疑指向了贤妃母家可能参与的阴谋！
然而，信息太过简略，只有警示，没有具体的应对之策或进一步的指令。皇帝只是将情报共享给我，是考验？还是暗示我需要继续深入？
我将那张临摹符号的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灰烬飘落，心中沉甸甸的。皇帝的态度似乎很明确：他知道危险，他在布局，但他需要更多、更确凿的证据，或者，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动手。而我，是他获取信息和推动局面的重要一环。
接下来的几日，我一面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面更加留意宫中与北疆、与贤妃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我让挽月借着与各宫宫女接触的机会，留意是否有关于承恩公府、关于边境将领调动、或是宫中用度突然出现来自北疆奇异物品的传闻。
然而，贤妃那边依旧毫无破绽。倒是另一件事，引起了我的警觉。阿尔丹公主的脚伤渐愈，开始偶尔在宫人的搀扶下到慈宁宫花园散步。这日我去给太后请安后，“偶遇”了正在赏玩残雪的阿尔丹。她见到我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说太后准许她过两日可以去御马苑看看其他马匹，散散心。
“不过……”阿尔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婉妃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哦。前两天，贤妃娘娘来看太后娘娘，我听见她们在里间说话，好像……好像提到了什么‘边关急报’、‘粮草’之类的，贤妃娘娘还说了一句‘需得早作打算’……后来见我进去，她们就不说了。”
边关急报？粮草？需得早作打算？！我的心猛地一缩！贤妃果然在关注边境军务！而且是与太后商议！“需得早作打算”，这听起来更像是贤妃在怂恿或建议太后什么！她们在“打算”什么？是针对北疆异动的应对？还是……另有所图？
阿尔丹提供的这个信息，虽然零碎，却极其关键！它将贤妃、太后与边境事务直接联系了起来！我必须立刻将这个情况传递给皇帝！
但如何传递？再次上书？过于频繁容易惹人怀疑。通过高德忠？没有合适借口。
正当我苦思渠道之时，机会竟自己送上了门。内务府呈报，宫中准备制作一批新春荷包，需各宫主位选定所用丝绸花样和绣线颜色。按例，需婉妃、贤妃、德妃一同商议定夺。
在景仁宫的偏殿，我们三人对着琳琅满目的样本各抒己见。贤妃今日气色颇佳，言谈间对一款象征“五谷丰登”的稻穗纹样颇为青睐，笑道：“如今边关安稳，国库充盈，才是真正的福气。这稻穗纹样，寓意吉祥，又合眼下朝廷重农固本之意，妹妹们以为如何？”
德妃自然附和。我心中冷笑，贤妃这话，表面冠冕堂皇，实则暗藏机锋，似乎在强调边境“安稳”，与她之前和太后商议“边关急报”的行为颇为矛盾。我不动声色，选了一款寓意“安居乐业”的缠枝莲纹，谦逊道：“臣妾觉得贤妃娘娘所选极好。只是想着新春佳节，图个平安顺遂，这莲花纹样倒也清雅。”
选定花样后，贤妃似是无意地提起：“对了，今年送往北疆将士的年节犒赏，礼部已拟了章程，皇上命本宫与德妃妹妹一同过目。婉妃妹妹近日协理宫务亦是辛劳，不若也一同看看，参详参详？尤其是这赏赐物品的品类、数量，可还妥当？”她说着，示意宫女取来一份礼单副本。
我心中巨震！贤妃竟然主动让我接触北疆军务！这是何意？是拉拢？是试探？还是想借此将我拖下水？我迅速权衡，若断然拒绝，显得心虚且不识抬举；若参与其中，正可名正言顺地了解北疆情况，甚至可能发现贤妃的破绽！
“臣妾才疏学浅，于军国大事不敢妄言。但既蒙娘娘信任，臣妾定当仔细学习，若有愚见，再向娘娘禀报。”我恭敬地接过礼单，语气不卑不亢。
贤妃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回到永和宫，我仔细翻阅那份礼单。上面罗列了牛羊、布匹、药材、酒水等物，数量庞大，看似并无明显不妥。但当我看到一项“特赐北狄友好部落首领精美瓷器和茶叶若干”时，心中蓦地一动。这项赏赐的品类和数量，似乎比往年有所增加，且指定了“友好部落”。这是正常的怀柔政策，还是……贤妃想借此与某些特定部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甚至进行某种利益输送？
我将礼单的疑点与阿尔丹听到的“边关急报”、“需得早作打算”的信息，连同我的猜测，用最简洁隐晦的词句，写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然后，我取出一枚素银耳坠，拧开中空的坠体，将纸条卷紧塞入其中。
次日，我以归还礼单副本为名，前往景仁宫。见到贤妃，我依礼交还礼单，并谦逊地表示“臣妾愚钝，未见疏漏，娘娘与德妃娘娘裁定便是”。闲谈片刻后，我起身告辞，故意在转身时，让那枚塞了纸条的耳坠“不经意”地从袖中滑落，掉在景仁宫偏殿角落的一个花盆后面。
我知道，高德忠在景仁宫必有眼线。这枚耳坠，他的人一定能发现并悄无声息地取走。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永和宫，感觉心力交瘁。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传递都冒着极大的风险。皇帝那边的沉默，贤妃那边深不见底的谋划，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傍晚，风雪再起。我独坐窗下，看着那盆绿萼梅在风雪中摇曳，冰晶凝结在花瓣上，反射着凄冷的微光。梅魄冰心，傲雪凌霜。我如今所处的境地，又何尝不是如此？唯有守住一颗冷静决绝的心，才能在这酷寒的局势中，寻得一线生机。
就在我凝神静思时，挽月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声音带着恐惧：“娘娘，不好了！刚得到消息，柳府那个告老还乡的、曾指证过老爷的师爷……昨夜在回乡路上，被发现暴毙在客栈了！”
柳家师爷暴毙！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是灭口！还是……柳家余孽开始清理门户，准备反扑的信号？
风雪夜，杀机重。我知道，真正的较量，已经迫在眉睫了。
[第八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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