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青峰县,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余庆从大山村调研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扶贫办的办公楼里只剩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桌上摊着大山村的产业规划方案,红笔圈圈点点写满了批注。余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目光落在台历上——四月十七日,用红笔圈着的那个日期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想起两天前,苏婷来办公室找他,手里提着保温饭盒。
“听刘主任说你又没吃饭。”她把饭盒放在桌上,轻声责备,“胃还要不要了?”
饭盒里是热腾腾的红米粥,还有两个小菜。余庆吃着粥,苏婷就坐在对面,看他工作。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喝粥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
“苏婷。”他忽然开口。
“嗯?”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苏婷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从高一算起,十一年了。”
十一年。余庆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从2005年秋天那个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位置的少年,到2018年春天这个在扶贫办加班的干部,十一年,弹指一挥间。
他还记得转业后第一次见到苏婷的情景。那是2015年初,刚分配到青峰镇综治办不久。一天下班,在菜市场上碰见苏婷。
“余庆?”
他转身,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女孩左脸颊有片淡红色的胎记,眼睛很亮,带着忐忑和期待。
“你是……苏婷?”他不太确定。
“你还记得我!”苏婷的眼睛瞬间亮了,“我……我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听说你转业回来了,在综治办工作……”
那天他们在菜市场门口站了很久。苏婷说了很多高中毕业后的事——她考了师范,回镇上教书,听说他当兵去了,听说他转业了。她说得很急,像是怕一停下,他就会走掉。
余庆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高中时总是低着头、用头发遮住半边脸的姑娘,现在站在他面前,眼睛里有光。
后来,苏婷请他去给孩子们上安全教育课,经常“偶然”出现在他下班的路上,“顺路”给他带点吃的,“正好”有事要请教他。她的小心思,余庆都懂。因为他从高中时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那时候家里离五中很远,走读的余庆中午不回家,待在教室里,她总是中午很早就回到教室,有时还会问他数学题,余庆第一次第二次没在意,第三次就懂了,我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问我题,从那以后余庆就不想理她了。不是讨厌她,而是被她这种方式气到了,好学生问差学生数学题搭讪,你这个差学生气不气,想到这余庆噗嗤一声笑了,细想起来也是有点搞笑。
后来毕业看分数那一天,她又鼓起勇气问话,问他考了多少分?余庆担忧自己没有出路,拒绝搭话也很干脆。
直到有一次,他阴差阳错的参与到缉毒工作中,作为缉毒大队的前哨和眼睛,他盯着毒贩,毒贩也在盯着他。到最后毒贩盯上了他身边出现的苏婷。余庆第一次感到紧张和害怕,害怕将她牵扯进去,害怕她受到伤害。
那感觉来的没有由头,也许是她十年来的举动和心声牵动了月老的红线,一下子勒住了余庆的心肺。
再后来卧底传销那段时间,余庆时不时的想起她,任务结束后面对苏婷的质问,余庆也认为是他把应该给苏婷的东西给了丽姐,他第一次心生愧疚。
驻村的时候她时不时的来看望,进位出现时让她感到的紧张,这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余庆的脑子里播放。
她像一缕春风,悄无声息地融进他的生活。苏婷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她帮他照顾母亲,在他下乡时帮他收拾屋子,在他遇到困难时给他打气。她从不抱怨他忙,只是说:“你忙你的,家里有我。”
余庆知道,这样的姑娘,值得他用一辈子珍惜。
“余主任,还没走啊?”值班保安的声音打断了余庆的回忆。
“马上就走。”余庆收拾好文件,关灯下楼。
雨已经停了,街道被洗得干干净净。路灯下,积水泛着粼粼的光。余庆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拐进了镇中心小学旁边的巷子。
苏婷的宿舍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三楼。余庆抬头,看见那扇窗户还亮着灯。他知道,苏婷一定在等他——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小盒子,深吸一口气,上楼。
敲门,开门。苏婷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回来啦?吃饭了吗?我炖了汤……”
“吃过了。”余庆走进屋,反手关上门。
屋里很整洁,书桌上摊着学生的作业本,墙上贴着课程表。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这是苏婷住了四年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怎么了?”苏婷察觉到他今天有些不一样。
余庆没说话,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小盒子,放在她手里。
苏婷看着盒子,又看看余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打开看看。”余庆说。
苏婷的手指有些抖。她慢慢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是一枚戒指——金色的指环,镶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样式很简单,但做工很精细。
“这是……”
“苏婷,”余庆握住她的手,“咱们认识十一年了。从高一到现在,你等了我十一年,我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哑:“高中毕业时,你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不告诉你’。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走出大山,改变命运。觉得谈恋爱太奢侈,给不了你未来。”
苏婷的眼睛红了。
“后来我当兵,受伤,转业,去芒弄村。一路上跌跌撞撞,回头时才发现,你一直在。”余庆看着她,“在镇政府门口等我下班的是你,在我执行卧底任务消失时到处找我的是你,在我下乡时帮我照顾母亲的是你,在我最难的时候默默陪着我的,还是你。”
他拿起戒指:“这十一年,我让你等得太久。所以现在,我不想再让你等了。”
他单膝跪地——这个在枪林弹雨里没跪过,在毒贩面前没跪过,在重重困难前没跪过的汉子,此刻跪得郑重而虔诚。
“苏婷,嫁给我。”
五个字,很轻,很重。轻得像一声叹息,重得像一生的承诺。
苏婷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捂住嘴,哭得浑身颤抖。
“你……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她泣不成声,“高中毕业那天,我看着你的背影走远,哭了一路……我以为,这辈子再没有缘分了……”
“后来你转业回来,在镇上遇见你,我高兴得一夜没睡……可我又怕,怕你还是拒绝我……”
“余庆,我太想嫁给你了……太怕再像高中时那样,被你拒绝……太怕失去你……”
她哭得说不出话。余庆站起来,把她搂进怀里。
“不会了。”他轻声说,“再也不会了。从今天起,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苏婷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把十一年的等待、忐忑、委屈都哭了出来。最后,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笑得很甜。
“我愿意。”她说,“余庆,我愿意嫁给你。”
余庆给她戴上戒指。不大不小,刚刚好。红宝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也像一颗跳动的心。
第二天,余庆请假回了东山镇石桥村。
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他回来,又惊又喜:“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妈,有事跟您说。”余庆扶着母亲进屋。
堂屋里,余庆给母亲倒了杯水,然后拿出结婚证——他昨天连夜去县里办的,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妈,我和苏婷领证了。”
余母接过结婚证,手抖得厉害。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很久,眼泪掉下来,滴在结婚证上。
“好……好……”她抹着眼泪,“我儿子……终于成家了……”
“妈,对不起。”余庆蹲在母亲面前,“这些年,让您操心了。”
“不操心,不操心。”母亲摸着他的头,“就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打拼,累了苦了也没人说……现在好了,有小婷照顾你,妈放心了。”
她顿了顿:“就是……咱家条件不好,委屈小婷了。”
“不委屈。”余庆说,“苏婷说了,她不图这些。”
从石桥村回来,余庆去了青峰镇苏婷家。
苏父苏母已经知道了消息——苏婷昨晚打电话说的。看见余庆,苏父的表情很复杂,苏母的眼睛红红的。
“叔叔,阿姨。”余庆很恭敬,“我知道,我让苏婷等了太久。也知道,我工作忙,可能给不了她太多陪伴。但我向二老保证,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
苏父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小余,我不是嫌你条件不好。我是……心疼我闺女。她等了你十一年,从高中那会一直惦记着你?”
“我知道。”余庆低下头,“这是我的错。所以,我今后会用十倍、百倍的好来补偿她。”
苏母拉过余庆的手:“小余,婷儿从小就是个死心眼。认准了你,就谁劝都不听。这些年,我们看着她等你,劝她相亲,她不去;劝她别等了,她不听。现在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们……我们也替她高兴。”
她擦了擦眼睛:“就是……以后你要多顾着点家。婷儿性子软,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工作忙,我们理解,但再忙,也要记得家里有人在等你。”
“我记住了。”余庆郑重承诺。
婚事定在五一劳动节。简单办,就请亲戚朋友吃个饭。
婚礼前一天,余庆在宿舍收拾东西。刘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
“余主任,听说你要结婚了,咱们扶贫办的一点心意。”
“刘主任,这……”
“拿着。”刘主任把红包塞给他,“你为县里脱贫攻坚做了这么多,结婚是大事,咱们得表示表示。”
红包里是扶贫办全体同事凑的份子钱,还有一张贺卡,上面签满了名字。
“对了,”刘主任说,“芒弄村的老岩支书打电话来,说要来参加婚礼。我说太远了,劝住了。但他们托我带了礼物。”
是一个大包裹。余庆打开,里面是一竹筒芒弄红米,一瓶红米酒,还有一件绣品——红布上绣着“百年好合”,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很多人的手艺。
“岩支书说,这是全村妇女一起绣的。”刘主任感慨,“余主任,你在芒弄村,是真的走进了老百姓心里。”
余庆抚摸着那件绣品,眼睛发热。
五一劳动节,天气很好。
婚礼在青峰镇的一家饭店举行。来了四十多个人(为啥人这么少,因为有个规定,领导干部办婚事不能超过五十人),余庆的同事,苏婷的同事,两家的亲戚,还有几个在青峰镇的朋友。
余庆穿了身深色西装——苏婷买的。苏婷穿了件红色的旗袍,头发盘起来,化了淡妆。她左脸颊的胎记没有刻意遮掩,在阳光下像一朵淡红色的花。
仪式很简单。余庆牵着苏婷的手,站在大家面前。
“今天是我和苏婷结婚的日子。”他的声音很稳,“我们认识十一年了。这十一年,她等了我太久。所以今天,我想当着大家的面,对她说——”
他转向苏婷:“苏婷,谢谢你等我。从今天起,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好好爱你,珍惜你,守护你。你在等我,我会用一辈子来还。”
苏婷的眼泪又掉下来,但她笑得很甜:“余庆,我爱你。从高中到现在,一直爱你。以后,还会一直爱下去。”
两人拥抱在一起。掌声响起来,热烈,真挚。
晚上,送走宾客,余庆和苏婷回到苏婷家。新房布置得很简单,但很温馨。墙上贴着大红喜字,床上铺着新被褥。
苏婷靠在余庆怀里,轻声说:“余庆,咱们结婚了。”
“嗯。”余庆搂着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妻子了。”
“我会是个好妻子的。”苏婷说,“我会把家里收拾好,会把饭做好,会等你回家。”
“我也会是个好丈夫。”余庆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努力工作,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会早点回家。”
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月光如水。
十一年前,那个在教室里偷偷看他的女孩,终于成了他的新娘。
十一年后,那个一心走出大山的少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这是时间的礼物,是等待的回响,是爱情最好的模样。
余庆握着苏婷的手,那枚红宝石戒指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像一颗心,找到了归宿。
像一块磐石,终于扎下了根。
从此,风雨同舟,岁月共度。
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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