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IcU门外,仿佛被拉伸又压缩,失去了正常的流速。苏晚维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像一株扎根在冰冷地砖上的植物,所有的生命力都用来感知门内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记忆的洪流退去,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片被彻底冲刷过后、清晰到残忍的废墟,和废墟之上,那株名为“真相”的、带着尖锐荆棘的玫瑰。每一根刺,都扎在她心上,渗出名为“悔恨”与“后怕”的血。
林建国不知何时离开了,或许是去处理顾城的事,或许是去应对国内汹涌的舆论,又或许,只是无法再承受这走廊里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陈明沉默地守在稍远的地方,像一尊忠实的石像,确保无人打扰这份煎熬的守望。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又一个轮回的漫长等待后,IcU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走出来的不是主刀医生,而是那位曾递给苏晚项链的护士,她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却比之前稍缓的凝重。
“女士,”护士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对瞬间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光芒的苏晚说,“林先生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脑水肿的风险暂时降低,已经符合探视条件。但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时间不能太长,而且他还没有意识,需要保持安静。”
可以进去了!
苏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长时间的跪坐让她双腿麻木,眼前一阵发黑,她踉跄了一下,陈明下意识想扶,她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凭借着那股骤然爆发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口。
“我…我进去!”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护士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低声提醒:“请保持安静,不要触碰仪器和管线。”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浓重消毒水和药物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几乎是屏着呼吸,迈过了那道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槛。
IcU内的光线是恒定的、柔和的冷白色,各种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钟摆,敲打在人的心弦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关乎存亡的肃穆。
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穿越了这冰冷的环境,牢牢锁定了躺在正中病床上的那个人。
林深。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连接着无数她看不懂的管线和电极片,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额角的伤口被纱布妥善覆盖,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鼻翼处覆着透明的氧气罩,随着他微弱而平稳的呼吸,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
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脆弱,仿佛一个精致易碎的琉璃娃娃,与记忆中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在片场执着专注、在她面前时而温柔时而强势的男人,判若两人。
苏晚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踩在锋利的刀尖上,挪到他的床边。
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他;她不敢发出声音,怕打破这维系着他生命的微妙平衡。她只是站在那里,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他,目光一寸寸地掠过他苍白的脸,他紧闭的眼,他因干燥而有些起皮的嘴唇,他插着留置针、放在身侧的手……
就是这只手,在最后关头,死死地护住了她。
就是这具身体,为她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冲击。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自己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最终,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背。
他的皮肤,冰凉。
这股凉意,像是一把钥匙,再次捅开了她刚刚勉强关上的情感闸门。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用气若游丝、却凝聚了她全部生命力量的声音,开始诉说。那不是探视,那是一场迟到了三年、在生死边缘的告白。
“林深……”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泪水滴落在他洁白的枕头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是我……晚晚。”
“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急切地诉说着那些被尘封的过往,仿佛慢一秒,他就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三年前……车祸的时候……是我推开了你……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还让你忘了……”
“我说我不爱你了……是骗你的!那是谎话!是天底下最混蛋的谎话!”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巨大的悔恨,“我怎么会不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剧本里的男主角,就只能是你了……”
“我们一起写《归程》,一起改曲子,你弹吉他,我哼歌……你说我的笑容像百合,非要给我戴上那条项链……”
“我们说好要一起拿奖,要一起去巴黎,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她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和生命力传递给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离开了三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对不起在你忘记我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真相…”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我只是怕你想起车祸会痛苦,怕影响你恢复……我那时候……太傻了……”
她泣不成声,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
“林深…你听到了吗?我没有不爱你…我从来没有走过…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一直都在等你…”
“你醒过来好不好?看看我……看看想起了所有的我……”
“我们还有圣米歇尔山没去,还有冰岛的极光没看,还有南法的阳光没晒……还有一辈子,那么长的一辈子……”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她的告白,混杂着泪水、悔恨和深入骨髓的爱意,在寂静的IcU里低回盘旋,像一首绝望而深情的挽歌。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她只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倾诉着,仿佛要将这三年亏欠的、压抑的、隐藏的所有情感,一次性全部还给他。
她说了很久,直到嗓音彻底沙哑,直到泪水几乎流干。
最后,她抬起头,用红肿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烙印进去。她凑近他的耳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如同立下永恒的誓言:
“林深,我爱你。”
“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从未改变。”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死也不会。”
说完,她缓缓直起身,依旧紧握着他的手,如同海岸边的礁石,固执地等待着潮汐的归来。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用那双盛满了破碎星光和无比坚定爱意的眼眸,凝视着他,仿佛她的目光,能够穿透昏迷的迷雾,将他从沉睡的深渊中,唤醒。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依旧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而一场跨越了遗忘与生死、迟到了整整三年的告白,已经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它唯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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