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内的死寂，被康熙那声“祸起萧墙”的厉喝推至顶点，又缓缓沉淀为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悬而未决的恐惧。
跪在地上的皇子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滔天怒火。
康熙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胤祉光亮的头顶和胤祥倔强却带伤的脸。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沉冷，却字字千钧：
“胤祉，你自幼读书，朕原指望你能明理知义，为兄弟表率。如今看来，你书读得越多，反倒越将根本的‘孝悌’二字抛诸脑后！为兄不慈，为子不孝，恃才而骄，藐视宫规！朕若不加严惩，何以肃清宫闱，警示后人？”
胤祉浑身剧颤，伏地不敢言。
“着，革去胤祉郡王爵位，降为贝勒，罚俸一年。即日起，于府中闭门思过三月，非朕诏令，不得出府门半步！好好给朕想清楚，何为孝道，何为兄友弟恭！”
康熙的判决清晰而冷酷，直接削去了胤祉经营多年的郡王尊荣，打回原形。这对向来重体面、好名声的胤祉而言，无异于公开的羞辱和沉重的打击。
“儿臣……领旨谢恩。”胤祉的声音干涩嘶哑，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心中一片冰凉。
处置完胤祉，康熙的目光转向胤祥。少年的背脊依旧挺直，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
“胤祥。”康熙的语气稍缓，却依旧严厉，“你母新丧，悲痛失度，朕知你情有可原。然，宫中殴兄，行为狂悖，法理难容！若人人皆因私愤而妄动拳脚，皇室威严何在？朝廷法度何存？”
胤祥抿紧嘴唇，眼中水光闪烁，是委屈，是不甘，却也有了一丝后知后觉的惶然。
“念你初犯，且事出有因，朕从轻发落。罚你于南三所禁足，抄写《孝经》百遍，细细体味其中真义。
非至敏妃正式丧期结束，不得擅出！朕要你好好静静心，想想何为‘孝’，又何为‘悌’！去吧！”
康熙挥了挥手，看似比处置胤祉轻了许多，但“禁足至丧期结束”的期限却模糊而可能漫长，且抄写《孝经》本身，就是对他此刻行为最直接的讽刺与敲打。
“儿臣……遵旨。”胤祥的声音带着哽咽，同样叩首领罚。
他明白，这已是皇阿玛看在额娘新逝的份上，留了余地。
可禁足的孤寂和对两个妹妹的担忧，瞬间淹没了他。
“皇阿玛！”就在康熙示意众人可以退下时，四阿哥胤禛忽然出声，他依旧跪得笔直，语气沉稳却带着恳切，“十三弟年幼失恃，悲恸攻心，行事确有不当，然其孝心赤诚，天地可鉴。
此次冲突，根源在于对亡母孝思，情虽过激，心实可悯。禁足之罚，恐其哀思郁结，伤及身心。
儿臣斗胆，恳请皇阿玛念其纯孝，减免禁足，允其以抄书静思，亦可偶尔探望姐妹，以慰孝思，全其兄妹之情。”
胤禛的话说得极有分寸，将胤祥的过错归咎于“孝思过激”，强调了“情有可原”，求情也仅限于“减免禁足”，并拉上了同样悲伤的温恪、敦恪两位公主，合情合理。
胤禛一开口，五阿哥胤祺也紧跟着叩首：“皇阿玛，四哥所言极是。十三弟性子刚烈，此次已知错了。长久禁足，恐生抑郁。儿臣也恳请皇阿玛从轻发落。”
七阿哥胤佑、十二阿哥胤祹等几个与胤祥年纪相仿或素来关系不错的，也纷纷低声附和求情。
连大阿哥胤禔，对胤祥的处罚，也觉得康熙有些过于严厉了，毕竟错先在老三。
他斟酌了一下，也粗声道：“皇阿玛，老十三动手是不对，但事出有因。禁足抄书足以惩戒，长久拘着，怕是不妥。”
众皇子纷纷为胤祥求情，暖阁内的凝重气氛稍缓。康熙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儿子们，脸上神情莫测。
他何尝不知胤祥委屈？对胤祉的厌恶是真，对胤祥冲动的不满也是真。
但帝王权衡，既要惩戒，也要安抚，更要维持某种平衡。众人的求情，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
沉默片刻，康熙似是被众人的恳求打动，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罢了。既然你们兄弟都为他求情，朕便再给他一次机会。胤祥，禁足之罚可免。”
胤祥猛地抬头，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但是，”康熙话锋一转，“《孝经》百遍，一遍不能少！须得字字工整，心到笔到！抄完之后，亲自拿来给朕看！此外，闭门思过半月，好生反省！半月之后，可去探望温恪和敦恪，但言行需格外谨慎，若再有差池，朕定不轻饶！”
“儿臣谢皇阿玛恩典！儿臣定当深刻反省，用心抄写，绝不再犯！”胤祥重重叩头，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感激和悔意。免去漫长禁足，已是天大的恩典。
康熙疲惫地挥挥手：“都下去吧。朕不想再看到这等荒唐事！”
“儿臣告退。”众皇子如蒙大赦，恭敬地退出了西暖阁。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遍了后宫。翊坤宫里，温恪公主和敦恪公主听闻三哥被降爵、十三哥被罚，尤其是听到十三哥最初被要求禁足至丧期结束，姐妹俩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们失去了额娘，如今兄长又因此受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孤苦无依之感弥漫心头。
两人相对垂泪，帕子湿了一块又一块，食不下咽。
宜妃郭络罗氏听闻此事，叹了口气。
她与敏妃并无深交，但同为母亲，能体会孩子失去依靠的苦楚。更重要的是，老九与十三关系尚可，她这个做额娘的，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
宜妃带着宫女，来到了两位公主暂时居住的偏殿。见到眼睛红肿、憔悴不堪的姐妹俩，宜妃心中也是一软。
她让宫人退下，自己坐在姐妹俩身边，温言道：“好孩子，莫要再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温恪年纪稍长，抽泣着道：“宜妃娘娘，我们……我们是不是害了十三哥？若不是因为我们……”
“傻话。”宜妃轻轻揽住她的肩，“这事与你们何干？是你们三哥行事不周在前，你们十三哥性子急了些在后。皇上圣明，赏罚分明，已经做了处置。你们十三哥现在不是没事了么？只是抄书静思罢了。”
敦恪仰着小脸，泪珠滚滚：“可是……十三哥一定很难过，额娘不在了，他还被罚……”
“难过是难免的。但你们要记住，” 宜妃语气温和却坚定，“你们是皇家的公主，更是敏妃的女儿，胤祥的妹妹。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强，越要顾全自己。
你们好好的，你们十三哥才能放心，才能安心反省。若你们整日哭泣，伤了身子，岂不是让他更添忧心？你们额娘在天之灵，又该如何心疼？”
她拿起帕子，轻轻为敦恪拭泪：“皇上免了你们十三哥的禁足，允他日后来看你们，这便是恩典。
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好好用膳，好好休息，把自己照顾好。等你们十三哥抄完了书，来看你们时，看到的是两个健康体面的妹妹，他才会真正宽慰，才能真正放下心来，是不是？”
宜妃的话，句句说在点上，既安抚了情绪，又指明了方向。温恪和敦恪渐渐止住了哭泣，虽然依旧悲伤，但眼中少了些惶然无助。
她们听话地点点头，在宜妃的督促下，勉强用了些粥点。
离开公主住处，宜妃望向南三所的方向，又看了看宫墙之外贝勒府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这皇家，温情之下是规矩，规矩之下是权衡，权衡之中，又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心思？
一场剃头风波，看似平息，却在各人心中，刻下了不同的印记。胤祉失了爵位颜面，闭门思过；胤祥受了教训，得了“宽宥”，却也真切体会了皇父的威严与兄弟情分的复杂；而其他皇子们，无论是求情的，还是旁观的，心中那本关于权力、规矩与人情的账册上，又悄然添上了新的一笔。
紫禁城的天空，依旧恢弘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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