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正的呼吸越来越浅,氧气罩边缘凝着细水珠,像他一辈子没掉过几次的眼泪。杨爱国坐在病床边,握着父亲枯瘦的手,那手上还留着老烟斗磨出的厚茧——自从查出肺癌,父亲就再也没碰过那杆柏木烟斗。
“你爷当年是私塾先生,写一手好毛笔字……”杨立正突然开口,声音透过氧气罩有些模糊,“我跟你妈是在粮站认识的,她给粮站缝麻袋,手指尖总带着线绒,笑起来有俩酒窝……”
杨爱国没插话,只是点头。这几天父亲总这样,像翻旧账本似的,把一辈子的事摊开来说。从年轻时在粮站验粮挨的骂,到后来村里换届拒绝别人送的烟,连他小时候偷摸拿家里鸡蛋换糖吃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回了老地方。“你当年要是听我的,当民办教师多好……”杨立正的眼睛亮了些,像是忘了胸口的疼,“每月工资准时发,不用像现在,做生意今天有肉吃,明天账要不回来,连买油都得算着花。上次你说资金周转不开,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怕你跟我弟当年似的,栽个大跟头……”
杨爱国喉结动了动。他早不是当年跟父亲犟嘴的毛头小子了,这些年跑项目、追欠款,尝过被客户刁难的滋味,也懂了父亲当年说“稳当”的意思。可他没辩解,只是把父亲的手又攥紧了些。
“还有你叔……立新在黄河滩养鱼那回。”杨立正突然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氧气罩上的水珠晃了晃,“林场的电断了,村里要自己架电,那电管站站长倒好,不跟人商量,直接派俩手下把电闸拉了!你叔那鱼塘,要是没提前买发电机,一坑鱼翻了塘,好几年的血汗钱就没了!”
杨爱国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轻声开口:“爸,我知道这事您憋了半辈子,可您记这么多年图啥呢?您现在这样,我总想起一句话——别人骂我一句,我记俩小时,那俩小时就是我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您总说没忘,可您不是心眼小,也不是想揭旧疤。可您想啊,当年他断电是不对,可或许他也有难处,上面压着任务,他没做好沟通是他的问题,但您当众骂他,自己也气了这么多年,值吗?”
“我们这辈人终究会老,会离开这个世界,你们走了,我们还得向前看。”杨爱国攥着父亲的手,指腹蹭过那层老茧,“就像以后我去某小区碰到姐姐妹妹,热热和和说句话,总比记着旧事,见了面跟仇人似的强吧?您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自己气出病来,到头来啥也没改变,反倒让自己遭罪。”
杨立正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眼神里的火气淡了些,像是在琢磨儿子的话。病房里静了片刻,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响。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着氧气罩叹了一声——那声“唉”很轻,却像压了一辈子的石头落了地,裹着没说出口的无奈,藏着被辜负的委屈,还带着没能等来一句道歉的遗憾,连当年在粮站挨的骂、被亲人误解的疼,都揉在了这一声里。
杨爱国没再说话,只是把父亲的手往自己掌心又拢了拢。他知道,父亲心里的“耿”不会一下子消失,就像老烟斗上的刻痕擦不掉,但这声“唉”之后,那些记了半辈子的气,或许能松快些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父亲的手背上,暖得像当年粮站门口,父亲坐在石墩上抽的那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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