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后园深处，一株老梨树的叶子早落尽了，虬结的枝干像枯骨，在渐渐暗沉的暮色里投下狰狞的影子。
沈梦的目光看向坐在临窗矮榻上的王婉晴，她膝上摊着一件刚缝了一半的小衣。
王婉晴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赤金顶针，声音绵软：
“听说了么？宋晦栽了！押他的囚车从街口过，烂菜梆子、臭鸡蛋砸上去，他都直不起腰。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银针刺穿细绸，发出“噗”一声细响。
“郑茗那贱蹄子，好利的爪牙。她那个死爹的学生三皇子真是好手段。她以为弄倒了宋晦，就真能只手遮天了？做梦！这局棋还没下完呢！”
王婉晴的目光看向沈梦。
“只是……”王婉晴忽然皱紧了眉，语气似有一丝狐疑，“宋晦这条线一断，他手里那些勾当……东屏阁那边，怕是该彻底哑了。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没了宋晦这耍蛇人，怕是要乱咬。妹妹……”
她声音放缓了些，似有一丝试探：“你可曾听过东屏阁背后是谁掌着舵？”
王婉晴手中的针猝然刺透绸面，声音压低：“妹妹可知道？东屏阁最骇人之处并非取人性命…而是让人‘消失’。”她指尖捻着金线缓缓抽拉，仿佛在演示某种可怖的流程，“户籍黄册、宗族谱牒，都能抹得如露水蒸发一般干净。真正是…尘归尘，土归土。”
沈梦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蜷紧。炭火最后一点红光在火盆里跳跃了一下。
“夫人明鉴，”她声音依旧低顺。“奴只知，东屏阁的刀握在死人手里才最干净。谁伸手……都烫不死么？”
沈梦语焉不详，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宋晦倒了，按说东屏阁的印记不该再动！可刚刚……
就在一盏茶之前，府上新来的烧火婆子，来到沈梦的梦月阁后。沾满灰黑的手掌，在沈梦深色裙摆褶皱里塞入了一团布包。
整个过程如同鬼魅一闪，连空气都未曾惊动。那布包，此刻正贴着沈梦胸口内侧的肌肤，如同钢针扎在她心口。
渗出的冷汗一点点浸湿了内里的中衣。那布包里的东西，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印在她脑海里。
里面是仿陆昭字迹的密函三封，内容是构陷苏明远主谋金陵私盐入江。
“今日入夜前，置入苏明远书房地砖三寸下暗格。东屏阁自有接应，验后付阿云平安。”
东屏阁毒蝎钩对准的，是苏明远。沈梦唯一的弟弟阿云的生死，就赌在这次行动上了。
东屏阁背后那只驱使毒蝎的手，到底是谁？
当沈梦为弟弟的生死而心惊胆战时，镇国公府内，商清月的黑玉棋子稳稳落在棋盘天元之侧。商清月收回纤长的手指，指尖残留的凉意似乎将案几上的熏香都凝滞了一瞬。
“人人都道自己是执棋者，”商清月语带讥讽，微微一顿，“可笑——那真正的操盘之手，何曾显露于棋盘之上？”
郑茗从官窑青瓷盏里啜了一口三皇子赏赐的“绿雪”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冲淡了连日奔波带来的燥意。
“三殿下这一手驱虎吞狼，用的是太子的刀。”商清月字字清晰地点在棋局的要害之处，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东屏阁那头……倒另有一番热闹。”
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你可知道阁首身边那位心腹墨叟？素日里最是满腹经纶，开口闭口皆是圣贤之道的那位。”
郑茗抬眸，静待下文。
“宋晦一倒，这位墨叟便坐不住了。”商清月轻嗤一声，指尖闲闲敲了敲棋罐，“他眼见宋晦那般下场，唯恐自己昔日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被翻检出来，落得同样结局。竟是生了异心，觉得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大的——他暗中联络了三殿下，表了投诚之意，想借殿下之力，扳倒阁首，自己坐上那东屏阁的第一把交椅。”
郑茗眸光微凝：“此人倒是野心不小。”
“野心是不小，却也太小看了三殿下。”商清月眼底掠过冷锐的讥诮，“殿下假意应下，许他些虚妄承诺，引他尽情施展。后又将这‘忠仆’夺主的消息，巧妙地‘漏’给那位多疑的阁首知晓，他与阁首引发恶斗。”
商清月指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声音清晰：“东屏阁内讧，蛇鼠自相残杀……岂不比我们亲自出手，清扫得更干净？”
郑茗指尖拨弄着棋罐里的白玉子，声音轻得似羽扇拂过香炉：“三殿下何曾缺过摇尾的驯犬？他要的……是一潭足够浑的水。东屏阁内讧的事，我已布置陆安去了。”郑茗忽然抬眼，眸中掠过幽微的流光，“毕竟唯有浊浪翻涌时，潜龙才能伺机衔珠——哪怕偶尔，也会被暗流反噬了执竿人。”
郑茗心下明白，宋晦虽倒，握着那些“平安”的线，是否真的被三皇子完全斩断？如果新的操控者已经出现，以同样的凶厉手段驱使……想到沈梦看着自己的眼神，郑茗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苏明远此番突然前去金陵，说是查证陆昭之事，这滩浑水，他是不是已经一脚踩了进来？而她托请三皇子对陆昭的暗助……会不会反而将苏明远推向更危险的旋涡？
郑茗的声音微微发紧。“姐姐的意思是……操控东屏阁的‘蛇’，也许换了个脑袋，但毒牙……依旧能咬死人？甚至……咬得更狠？”
商清月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再次落回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指尖那枚白子悬而未落。室内静得只有更漏细微的滴水声。
就在这时——
“得！得！得！得——！”
密集如滚雷般的马蹄声，踏碎了门外的石板路。马蹄声骤然停下。苏府家丁破门而入：
“太子派人围了苏府，说大人与陆昭勾结。金卫已经把苏府围死，要抄家！”
炭盆彻底熄了。
此时此刻，苏明远书房内，一方极不起眼的地砖，已被小心翼翼地撬开。
一只戴着皮指套的手，正将三封密信，推入了那狭窄幽暗的空间深处。
暗格合拢，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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