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古寺,钟声悠远,涤荡着尘世的喧嚣。
郑茗遵从苏明远的意思,搬到这居住已两月有余。
一场新雪过后,天地素裹,唯有禅院角落那株虬劲的老梅,枝头缀满点点红苞,在凛冽寒风中倔强地酝酿着生机。
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驱散了窗外渗入的寒意。
苏明远裹着厚厚的狐裘,半倚在铺了厚褥的禅榻上。他的脸色苍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一双眼睛,褪去了往日的锐利锋芒,沉淀着洞悉世事的平静,如同深潭映着雪光。
郑茗坐在榻边矮凳上,素手执壶,将滚水注入紫砂壶中,水汽弥散,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怀安,你看那梅。”苏明远的声音很轻,目光投向窗外,“含苞待放,不争不抢。待得雪融春至,它自会盛开,香满庭院。待得花期尽了,零落成泥,亦无声无息。”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郑茗沉静的侧脸上,“开落皆自然,何须悲喜?执着于盛放时的绚烂,或感伤于凋零时的寂寥,皆是……徒增烦恼。”
郑茗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碧色澄澈,映着她眼底深藏的痛楚。
郑茗将茶盏递到苏明远的唇边,温热的雾气拂过他干裂的唇。“喝口茶,润润喉。”
她声音轻柔,避开了那关于生死的禅机。
悲喜?她如何能不悲?看着曾经如松如岳的他,被生生一点点抽走生机,如同看着那株老梅在风雪中消耗着最后的香魂。
苏明远顺从地啜了一口,他闭了闭眼,仿佛在积蓄力气。再睁开时,眼底的平静下翻涌着更深的暗流。
“明澈许久未归……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苏家兄弟一生为国,他走的倒比我干脆。”苏明远的眼中无泪,声音轻的快要听不见。
“你知道了。”郑茗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那双充满疲惫的眼。
“那年我兄弟二人盟约,待到天下清明,定要像少时那般,抵足夜话。如今,也快了……会再见的……”
苏明远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少年苏明澈目光炯炯的站在父亲的书斋门口,等着哥哥随时进来烹茶论天下。
“玉皓那边……新政推行,阻力不小吧?”他声音依旧很轻。
郑茗点头,将今日朝堂传来的消息低声转述。商清月宰相之尊,力推“清丈田亩”、“盐铁官营”等新政,触动了无数豪强旧党的利益。
“赵之等人,咬住盐铁专营导致民怨沸腾的旧例不放,引《盐铁论》中贤良文学之言,咄咄逼人。”郑茗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
苏明远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禅房角落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第三层……那卷《盐铁论》旧注……夹页里……有我早年批注……”他喘息片刻,“桑弘羊……非愚忠……其‘均输平准’……实为抑豪强……平物价……惠小民……后世曲解……乃……旧党遮羞布……”
郑茗会意,起身取来木匣,翻开那卷泛黄的古籍。果然在论及盐铁专营的篇章夹页里,发现了苏明远的批注。
不仅驳斥了旧党政见脱离实际的空谈,更以本朝实例佐证,点明了贤良文学的核心在于打击囤积居奇、平抑物价,其弊在于执行官吏贪腐,而非政策本身。
批注旁,还附了几笔触目惊心的旧档摘录——某州豪商勾结盐吏,哄抬盐价致民变;某郡铁官监守自盗,以次充好致军械崩坏……
“明日……让春杏……‘无意’将此卷……遗落于商……玉皓必经之路……”苏明远的声音已透出了明显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昔。
郑茗知道,这便是苏明远的破局之策。不动声色,直指要害。用他年轻时的洞察,为如今深陷围攻的商清月,递上一把足以劈开迷雾的利刃。
郑茗郑重收好古籍,心中百感交集。苏明远虽病骨支离,居于禅寺,心却依旧系着朝堂风云,系着那未竟的黎民之志。这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智计与担当。
夜色渐深,雪光映窗,禅房内一片静谧。苏明远的气息愈发微弱。
他忽然攥住郑茗的手。眼眸里,翻涌起灼灼泪光,最终化为断断续续的低语:
“世间之人,你与明澈最知我心。你向皇帝献连弩图为保苏家,明澈身死,亦是如此。怀安……莫恨……素柔……”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他早逝的发妻,平章的生母,“她……亦是可怜人………被这世道……吞噬……”
郑茗心头一震,反手紧紧回握苏明远冰冷的手。他从未如此直白地提及素柔。原来,他心中并非没有愧疚。
“也……莫怨……我……”苏明远的声音透着无尽的苍凉:“这一生……负你良多……疑你……伤你……困你……让你……在这泥潭里……挣扎……还有王……”
“王婉晴?”郑茗眼中划过一丝冷漠。“我不恨她,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生在王家,更不该嫁给你。错的是这个世道,不是她!”
郑茗的泪水滑落脸颊,滴在苏明远的手背。她摇头,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
就在这时,苏明远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骤然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望向虚空,眼底爆发出奇异的光彩,那光芒清澈、洞明,透着久违的少年神采。他竟朗声笑了起来,穿透了禅房的死寂:
“哈……着力即差……不如……放下啊!”苏明远一口鲜血呕出,喷溅在衣襟上,腰间的青螭衔月佩染上猩红——
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中刺入一道尖锐的金属蜂鸣,像利刃破开厚重的棉絮。
苏明远的意识涣散,仿佛透过禅房的朽木窗棂,看见了漫天飞雪之外的另一重天地——
一片刺目的猩红……扭曲的金属残骸间,汽油混合着鲜血的气味灼烧着鼻子。有滚烫的液体正顺着眉骨往下淌,视野尽头是疯狂闪烁的黄色信号灯。
一声接一声凄厉的鸣笛声如同钢针,扎进他越来越慢的心跳里。
“别...和你爸硬...”声音太小,破碎的字句卡在喉咙里,郑茗还未听清。
话语未尽,他紧握着郑茗的手一松,身体向后软倒,靠在厚厚的引枕上。双目缓缓合上,再无声息……
郑茗的悲呼哽在喉间,化作恸哭。她俯身,将脸埋在他尚有余温的掌心,泪水汹涌,浸湿了他的衣袖。
“苏明远,吾心之固汝可知否?”
郑茗缓缓开口,对着那温度正在流失的身体,悄然耳语,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许久,郑茗直起身。她端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梵音在禅房内回荡,仿佛已超脱生死的空寂。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为他更衣,动作轻柔而庄重。当褪下他外袍时,一卷泛黄的旧纸轴,从苏明远怀中悄然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滚落在地毯上。
郑茗动作一顿,俯身拾起。展开一看,竟是一幅笔触略显稚嫩的治水图。
图上河道蜿蜒,堤坝纵横,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工料、人力计算,还有几处用朱笔勾勒的险要节点。那熟悉的笔迹,是她与苏明远并肩治水,彻夜推演方案时所作。
郑茗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泥泞的河堤上,他挽着裤脚,指挥民夫加固险段。
烛火下,两人头碰头,争论着水渠的走向。他接过她画的草图,眼中满是激赏,提笔添上关键几处标注……那些共同奋斗、心意相通的岁月,仿佛就在昨日。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轻抚着图纸,指尖划过一道朱笔勾勒代表引水暗渠的线。突然,郑茗的动作僵住。
这墨线的走向……这曲折蜿蜒的轨迹……为何……为何如此眼熟?
她从苏明远腰间取下那枚染血的青螭衔月佩。借着烛光,仔细看向玉佩背面如同云纹水脉般的神秘纹路。
图纸上那道朱笔勾勒的引水暗渠轨迹,竟与玉佩的纹路……严丝合缝。
当年郑茗亲手所绘的治水图,竟暗合了这枚神秘玉佩的纹路?这玉佩……究竟是何来历?
禅房内,炭火噼啪。郑茗攥着图纸,僵立在苏明远榻前,如同被凛冽寒冰冻结。窗外的风雪更大了,要将这小小的禅房彻底吞噬。
半月后,麟德殿。
新帝萧景宇端坐龙椅,永嘉公主萧玉坐于御座之侧。殿内气氛庄重肃穆,文武百官屏息垂首。
内侍高声宣旨,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苏门郑氏,秉性贤淑,深明大义。献图神兵,功在社稷;侍奉夫君,至死不渝。特赐封一品护国夫人,享双俸,荫一子……”
圣旨宣读完毕,满殿目光皆聚焦于殿中那素服荆钗不施粉黛的女子身上。
郑茗缓缓抬头,脸上无喜无悲。她没有依礼跪拜谢恩,只是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福。
“郑茗谢陛下、公主殿下隆恩。”她的声音清冷平稳,“然,此封号,我愧不敢受。”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议。永嘉公主眉头微蹙:“郑卿何出此言?你之功勋,朝廷有目共睹,天下共鉴。莫非嫌封赏不够厚重?”
郑茗抬眼,目光坦然迎上永嘉公主审视的眼眸,唇角掠过悲凉的弧度:
“公主殿下明鉴。我不过一介妾室,名分微贱。然而,”她话音微微一顿,清晰说道:“身份尊卑之于我,从来无用。”
殿内哗然稍止,众人皆屏息凝神。
郑茗字字清晰:“世间枷锁,困得住身,困不住心。我所做一切,不过为全我与明远的情义,护苏家满门周全。此心此意,天地可鉴。然如今……”她声音有一瞬的哽咽,随即化为坚定。
“明澈为国捐躯,埋骨边关。明远沉疴难起,薨逝禅林。苏氏一门忠烈,凋零殆尽。我一未亡人,苟活于世,已属侥幸,何敢再领此‘护国’殊荣?这世间加诸女子身的荣辱名位,无论是鄙薄的‘妾’字,还是煊赫的‘夫人’,都不过是虚妄之别。我所在意、所历、所悟,终究不过是——”
郑茗微微昂首,一字一顿:
“人间情痴归一梦,
执手放下心不动。”
“余生,”她再次深深一福,语意决绝,“唯愿青灯古佛,长伴明远陵前,了此残生。”
永嘉公主凝视着殿中那道孤绝的身影。郑茗的拒绝,字字句句,看似自贬自责,实则锋芒暗藏,是对那套规训女子界定尊卑的礼法最彻底的反叛。
“护苏家满门周全”——这是在提醒皇帝,苏家为这江山付出的惨烈代价!而她以妾室之身,拒受夫人之封,更是将“帝王心术”与“世俗礼法”的虚妄一同戳穿。
永嘉公主萧玉想起郑茗曾在苏明远病榻前对她说过的话:
“公主,帝王心,似九渊。渊深难测,其寒刺骨。用之,则如臂使指;疑之,则万劫不复。苏家……便是那柄被用得太久,又疑得太深的刀。刀锋已折,持刀者……可会记得它昔日劈开荆棘的功绩?”
永嘉公主明白,郑茗以拒封之举,不仅将这“帝王心似渊”的残酷现实摆上台面,更将她郑茗对世俗名位的超脱与不屑,展露无遗。郑茗在用这种决绝的姿态,为苏家,为苏明远,也为她郑茗被禁锢的半生,做最后的抗争。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新帝萧景宇的脸色深沉如水,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永嘉公主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开口:
“郑卿心意,本宫……明白。守陵清修,亦是功德。准你所请。于渝川苏氏坟茔之侧,结草庐三间,供郑氏清修。”
“谢陛下、殿下恩典。”郑茗再次深深一福,随即转身,一步步走出这象征着最高荣宠的麟德殿。
素色的背影在辉煌殿宇的映衬下,单薄却挺拔。
仿佛褪尽了所有枷锁,渐行渐远,最终消散于殿外广阔的天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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