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轱辘声单调而固执,像是敲打着蒋宸纷乱的心绪。
车窗外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远方的植被化作了摇曳的鬼影,风声呜咽,带来了南半球冬夜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不仅仅侵入肌肤,更仿佛渗进了他的骨缝里,与他内心那份沉甸甸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他明白,自己所做的,还是太慢了。
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试图用体温去温暖一片无垠的雪原。
刘铁山们那深入骨髓的绝望,阿秀们那被生存挤压变形的母爱,陈砚老人那在极致清贫中坚守的、谜一样的灵魂……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个体力量的渺小。
救济、工坊、新式农具、乃至冲锋枪……这些是工具,是手段,却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无法真正触及那苦难最深沉的根源,无法快速扭转那看似既定的、沉重的命运轨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也带来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他必须,也一定要,将乔治·威廉姆斯全力推上澳洲州长的位置!
只有到了那时,当乔治手握整个澳洲殖民地的资源、权柄和法理正统,而自己作为他最坚定、最具实力的盟友隐藏在幕后,他们才能真正拥有撬动时代杠杆的力量!
才有可能去尝试扭转那看似不可抗拒的洪流,去为这无数挣扎的灵魂,搏取那一线看似虚无缥缈,却必须去争取的——生机!
马车颠簸着,车厢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远处隐约的植被如同潜伏的巨兽,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这声音被近在咫尺的车轮滚动声和嘚嘚的马蹄声无情地掩盖了。
更远处,那些隐藏在更深邃黑暗里的、细微的虫鸣,那些或许代表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悲苦与不公的声音,他听不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小小的车窗,望向那片没有被尘世灯火污染的、南半球的星空。
银河横亘,星子如恒河沙数,冰冷,璀璨,永恒地沉默着。
在这浩瀚无垠的宇宙面前,在这动辄以亿万年计的时间长河之中,他蒋宸,连同他的理想、他的痛苦、他所有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刹那生灭的微尘,是投入大海连涟漪都难以看清的一颗石子。
自从在那超越理解的时空之中,窥见过“时间之主”那冰山一角的、令人战栗的伟力后,他渴望改变一切的执念就越发炽烈,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知到自身的渺小与局限。
一切,好难,好难。
难到让人窒息,难到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浸入骨髓的……无力回天。
一种混合着巨大责任感、深切悲悯与对自身无能的愤怒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终于冲垮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堤坝。
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酸涩,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湿痕。
坐在他对面的华安和靠近车门处的福伯,几乎同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他们能感受到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能看到主人那微微颤抖的、转向窗外的倔强背影。
两人心中同时一紧,交换了一个沉重而了然的眼神。
他们没有出声安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轻薄。
福伯只是无声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柔软的棉布手帕,动作轻缓地,放在了蒋宸手边触手可及的座位上。
蒋宸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他的手有些僵硬地在身旁摸索着,触碰到那柔软的棉布。
他的脸依旧固执地朝着窗外,仿佛在坚守最后一丝不愿示弱的尊严。
他抓起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擦拭着。
可是,刚擦去旧的泪痕,新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仿佛他体内隐藏着一口悲伤的泉眼。
他就这样反复地、徒劳地擦拭着,直到那块手帕彻底被浸湿,变得沉重,脸上的泪痕才终于渐渐干涸,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的红肿。
当马车终于缓缓停靠在南角试验田那栋作为他居所和办公地的水泥小楼前时,蒋宸的情绪似乎已经随着泪水流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茫。
华安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灯,率先下车,小心地为他照亮脚下。
福伯默默跟在身侧。
三人踏着清冷的石阶,缓缓上楼,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格外清晰。
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蒋宸对两人微微颔首,低声道:“我没事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是,少爷\/先生。”两人恭敬应道,目送着他推开房门,身影没入那片属于他个人的黑暗之中,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里冰冷,带着一股无人居住的空旷感。
蒋宸摸索着走到书桌旁,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墙壁上,更显孤寂。
他颓然在书桌前的硬木椅子上坐下,甚至没有脱下沾着夜露和尘土的外套。
目光茫然地扫过空白的纸页,然后,仿佛被一种本能驱使,他拿起笔,蘸了蘸早已冰凉的墨水,开始书写。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起初还算工整,但随着心绪的翻涌,字迹开始变得凌乱、潦草,仿佛要通过这奋笔疾书来宣泄内心无处安放的沉重压力。
写着写着,那刚刚止住的泪水,竟又毫无征兆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墨迹未干的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蓝黑色墨团,像心中化不开的郁结。
他不管不顾,用袖子抹一把脸,继续写。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就用力眨掉,直到能勉强看清纸上的字迹。
就这样,写写停停,擦擦抹抹,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笔从指间滑落,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无力的墨痕。
他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浸得皱皱巴巴、字迹歪扭模糊的纸页,像是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耗尽心神的神圣仪式。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甚至没有力气脱下外套和鞋子,就这么和衣一头栽倒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
身体的极度疲惫瞬间淹没了精神的痛苦,眼睛一闭,几乎是立刻,便陷入了无梦的、沉重的睡眠之中。
…………
当第二天上午的阳光,终于穿透了窗户上薄薄的雾气,如同温暖的、带着重量的金色流质,满满地铺洒在他身上、脸上时,蒋宸才悠悠转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才发现自己昨晚竟是穿着外套、甚至连鞋子都没脱就睡着了,薄薄的被子也胡乱地卷在一边,未曾盖上。
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他苦笑着撑起身子,坐在床沿,揉了揉因泪水浸泡而依旧有些浮肿的眼睛。
然后,他脱下皱巴巴的外套,走到房间角落的脸盆架旁,就着盆里隔夜的、冰凉的清水,用力地搓洗了几把脸。
冰冷的刺激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他重新穿上外套,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昨晚那张堪称“惨不忍睹”的纸页上。
最上面一行,字迹虽然被水渍晕开,但依旧能辨认出其决绝的力量:
[用全部力量让乔治总理成为澳洲州长。]
下面一行,字体开始有些歪斜,但愿望朴素而宏大:
[让所有澳洲居民都有工作,都有吃的,穿的,喝的,用的,无论任何种族,任何地位的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不做坏事,做好本职工作就好。]
再往下,墨迹和水痕交织,更加模糊,但他依稀记得自己写下了:
[等发展起来之后,向全世界进发完成世界安康。]
后面还有好几行字,但已经被泪水彻底糊成了一片片蓝色的污迹,再也无法辨认具体内容了。
这张纸,像极了他昨夜那颗破碎后又强行粘合起来的心——目标明确,道路清晰,但过程布满了泪水的咸涩与挣扎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收起这张纸,而是将它轻轻抚平,压在了桌面上。
然后,他转身,打开了房间门,走到了走廊上。
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明亮而充满生机的金色。
他手扶栏杆,极目远眺。
远处,一片片覆盖着透明油纸的暖棚,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白光,隐约可见里面忙碌的、穿着统一工装的身影。
更广阔的农场上,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悠闲地在泛黄的草场上移动,低头啃食着牧草。
近处,那片他亲自规划、由工人们利用边角料搭建起来的简易游乐区里,孩子们正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秋千、沙坑和跷跷板间追逐嬉戏。
几位妇女围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一边做着针线活,或是清洗着衣物,一边时不时抬头,目光温柔地追随着自己的孩子,嘴角带着满足而平和的笑意。
阳光,草地,牲畜,孩童,妇人……眼前的一切,构成了一幅安宁、祥和、充满烟火气的画卷。
蒋宸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晨的风拂过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他眼中那昨夜还充斥着的混沌、浑浊与近乎绝望的沉重,如同被这阳光和生机一点点洗涤、驱散,渐渐地,变得清澈,变得明亮,最终,燃起了两簇微小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这不就是他耗尽三生灵魂、跋涉时空也要追寻的理想图景吗?
眼前这鲜活、温暖的一切,不就是对他所有努力和痛苦最有力、最直接的回应吗?
他成功地,在这片曾经充满绝望的土地上,开辟出了这样一方小小的、却真实存在的“乐土”!
这证明了他的道路是正确的,他的理想并非空中楼阁!
他想起了长生者亚当,想起了那近乎永恒的生命所代表的可能。
时间……他或许渺小,但他拥有时间,拥有超越常人的灵魂力量,更拥有眼前这越来越多被点燃的、充满希望的人心!
他心中的火焰,那几乎被昨夜泪水浇灭的火焰,此刻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汲取了这阳光和希望的力量,重新熊熊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烈,更加不可动摇!
时间,会证明他的成功。
他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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