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的冬天,终于在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后,缓缓褪去了它那令人心悸的、不合时宜的酷寒。
积雪如同败退的军队,从屋檐、树梢和山脊线节节后退,化作涓涓细流,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争先恐后地渗入下方早已渴盼甘霖的土地。
在南角试验田边缘一间农舍的屋檐下,一根悬挂了整整一月、足有婴儿手臂粗细、通体剔透的冰棱,终于承受不住阳光持久的抚慰,发出“咔”的一声清脆决绝的断裂声,笔直坠落,在下方半融的雪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浅坑,冰屑四溅,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汇入那片正在扩张的湿痕。
几个在附近追逐水洼的孩子被这声响吸引,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仿佛这冰棱的坠落,便是冬天正式签署的投降书。
试验田里,除了被油纸包裹的田地外,被厚重白色覆盖了太久的田垄重新露出了它赭石色的肌肤,那些由蒋宸带来的、经过系统优化的越冬作物——主要是黑麦和某些耐寒的块茎类,竟奇迹般地大部分存活了下来,在融雪冲刷后,展露出一种饱经风霜却愈发坚韧的墨绿,在周围残雪与泥泞的映衬下,绿得惊心动魄,充满了倔强的生机。
阳光不再是冬日里那种有气无力的惨白,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实实在在的温暖,慷慨地洒满维多利亚殖民地的每一个角落,蒸腾起氤氲的水汽。
空气中弥漫着冰雪消融特有的、凛冽而纯净的气息,混合着湿润泥土的腥甜芬芳,以及一种……弥漫在每个人眉梢眼角、难以言喻却又实实在在的喜悦,与一种经历过共同磨难后更加坚定的希望。
人们纷纷用力推开被积雪封堵、几乎与门框冻成一体的家门,脸上带着与严寒搏斗月余后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窝深陷,皮肤粗糙,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重见天日的庆幸和对脚下这片土地未来命运的笃信。
他们挥舞着铁锹、扫帚,甚至是临时找来的木板,奋力清理着门前屋后几乎齐腰深的残雪,开辟出通往邻居、通往街巷的道路。
邻里相见,不再是往日里为了生计而匆忙的点头之交,而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隔着逐渐开阔的雪地,大声地、充满感慨地寒暄,交换着彼此劫后余生的故事,言语间充满了对执政者的由衷赞叹。
“老天爷开眼!总算是过去了!这要命的鬼天气,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还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这个冬天了!”
“谁说不是呢!多亏了乔治总理和蒋先生有先见之明啊!要不是他们提前备足了粮食和煤,藏在各地的仓库里,就这一个月,别说人,连老鼠都得饿死冻僵!”
“还有蒋先生弄出来的那个‘热力包’!真是神了!薄薄一片,揣在怀里或是贴在脚底,能热乎好几个时辰!比守着那点珍贵的柴火还管用!我家那小子,夜里全靠它才没冻病!”
“可不是嘛!我听治安官哈里森队长说,大雪封路最厉害那几天,蒋先生亲自带着救援队,开着那些轰隆隆的、像房子一样大的铁家伙(指木格·哈里森提供的特种运输车和改装铲车),顶着能把人吹跑的狂风,硬是一家一家把粮食、煤块,还有药,送到咱们手里!这才是真正把咱们老百姓放在心上的大善人,菩萨心肠啊!”
感恩之情,如同这漫山遍野的融雪汇成的溪流,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汩汩流淌、不断汇聚、发酵,最终汹涌成了对现任统治者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与狂热支持。
乔治·威廉姆斯总理的声望,在这场突如其来、却被应对得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天灾中,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其民意基础坚如磐石。
甚至连那些最初对他那位盟友抱有根深蒂固疑虑、在议会里屡屡投下反对票的保守派绅士们,在亲眼目睹了“幻梦众生安”公司展现出的、堪比国家机器的物资调配效率、面对灾难时惊人的物价稳定能力,以及蒋宸本人身先士卒、几乎不眠不休的救援身影后,也不得不私下里,在雪茄与白兰地的氤氲中,带着复杂的神色承认:“或许……威廉姆斯这家伙,这次赌对了。那个蒋宸,确实……有一套。”
在墨尔本城郊一片逐渐清理出来的矿工聚居区,老矿工刘铁山,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依旧有些颤抖的手,将政府发放的第一笔雪灾特殊抚恤金——数额远超他预期,以及一块蒋宸派人统一送来、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腊肉,郑重地并排放在儿子那座被积雪压塌了一半、刚刚重新整理过的简陋坟前。
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地上,洇开一个个小坑。
“娃儿,你看到了吗?”他哽咽着,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这世道,真的在变好。爹这条老命,是蒋先生和总理阁下捡回来的。他们没忘了咱们这些苦哈哈……你在下面,也能安心了。”
周围几个一同前来祭奠的工友,闻言皆尽默然,用力地拍了拍刘铁山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份源于最底层的、朴素的感激,比任何华丽的颂词都更有力量。
然而,在这片看似普照万物、驱散严寒的阳光之下,在一些阳光尚未完全照射到的、或是被刻意用窗帘遮蔽的华丽厅堂里,一些冰冷而危险的暗流,也开始悄然涌动,如同雪水下悄然滋生的、色彩艳丽的毒菌,美丽而致命。
一些来自悉尼(新南威尔士州)、甚至远自伦敦的报纸,其航运虽然因大雪延迟,但终究还是抵达了它们的目标读者手中。
这些报纸开始用更加娴熟的、隐晦而阴险的笔调,重提不久前塔斯马尼亚州那场令人震惊且至今迷雾重重的悲剧,并更加巧妙、更加恶毒地将那场毫无理由的刺杀,与维多利亚州这位过于强势、掌控了太多经济命脉和私人武装力量的人隐隐联系起来,暗示其背后或许存在着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东方阴谋”。
“……我们不禁要问,那些过于优厚、甚至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福利承诺,其资金来源是否完全透明?它们是否正在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悄然破坏着殖民地赖以生存的、基于健康竞争与市场效率的自由经济秩序?”
“……当一个商业实体,其影响力无远弗届,深深渗透到粮食安全、能源命脉、武器制造乃至原本应由政府负责的公共安全领域时,其性质是否已经超越了合理的商业范畴,值得我们所有人高度警惕?这究竟是商业奇迹,还是……国中之国?”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过度的慷慨背后,往往隐藏着看不见的、更为沉重的代价。个人的自由与社会的秩序,这架精密的天平需要时刻小心维护,任何一方的过度倾斜,无论初衷多么美好,最终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乃至……自由的沦丧。”
这些声音,在维多利亚州本土主流民意那如同春潮般的欢呼与感激浪潮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合时宜,几乎被完全淹没。
但它们像被精心挑选过的、带有精神毒性的种子,被某些看不见的、戴着白手套的手,刻意地、悄悄地、有针对性地播撒在了那些因维多利亚的快速崛起而利益受损的商人、因劳动力成本上升而怨声载道的种植园主、因种族偏见而始终心怀芥蒂的顽固派绅士,乃至其他嫉妒维多利亚成就、恐惧其未来潜力的殖民地统治者的心田里。
在悉尼最负盛名的“澳洲人俱乐部”一间铺着厚厚波斯地毯、弥漫着昂贵雪茄烟雾的橡木镶嵌书房内。
大种植园主奥利弗爵士,一位依靠罪犯劳动和压低工资获取暴利的旧式贵族,愤恨地将一份详细报道维多利亚州成功抗灾、并预测乔治将轻松当选州长的《悉尼先驱晨报》用力摔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震得旁边的水晶酒杯一阵晃动。
他面色阴沉,对着围坐在旁的几位同样神色不愉的同行和政客低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看看!你们都好好看看!那个该死的黄皮猴子,用他那些神秘的巫术和蛊惑人心的福利,毁掉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廉价的劳动力市场!现在连我庄园里的苦工都开始嚷嚷着要八小时工作制和什么……带薪年假!简直是荒谬绝伦!乔治·威廉姆斯,这个叛徒,已经被他完全蛊惑了,成了他的傀儡!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联合起来,否则,照这个趋势下去,整个澳洲的未来,都会变成那些华工和他们主子的天堂!我们,以及我们所代表的秩序和传统,都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这场充满怨毒与偏见的密谈,被一位有意巴结、心怀野心的年轻服务生,悄悄地、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中,等待着向某个出价更高的人换取晋升之阶。
这些种子在阴暗处蛰伏,它们在等待,耐心地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动荡,或许是一次外交摩擦,或许仅仅是乔治竞选州长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意外……只需一场雨水,或者另一场看似偶然的风霜,便能破土而出,滋长出缠绕一切的恶意藤蔓,试图绞杀这片土地上刚刚萌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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