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基层之声》
向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汇报材料提交上去后，体改委内部暂时进入了一段等待反馈的平静期。然而，林瀚的心却并未放松。他知道，顶层设计再好，如果不能接地气，不能反映基层的真实情况和民众的呼声，就可能成为空中楼阁。在深圳的经历让他深刻理解，改革的智慧和力量，往往源于实践。
他向周为民局长提出了一个建议：在价格改革方案最终决策前，是否可以组织一次小范围的、有针对性的基层调研，特别是到那些受“双轨制”影响最深重的老工业基地和资源型城市去看看，听听一线的工人、企业和地方干部的声音。
周为民对这个建议颇为赞赏：“嗯，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搞改革的，最怕闭门造车。这样吧，你牵头，带一个小调研组，就去东北的辽阳市看看。那里是重工业城市，计划经济色彩浓厚，‘双轨制’的矛盾非常典型。注意安全，多看、多听、少说，把真实情况带回来。”
得到批准，林瀚立刻着手准备。他特意邀请了秦思云和另一位对工业经济有研究的年轻同事加入调研组。他没有通知地方政府具体行程，只说是体改委的普通工作调研，力求看到最真实的一面。
几天后，调研组悄然抵达了笼罩在灰蒙蒙工业烟尘中的辽阳市。时值初冬，北风凛冽，整个城市给人一种沉重而萧索的感觉。
他们首先走访了辽阳钢铁厂。高大的烟囱依旧冒着浓烟，但厂区内部却显得有些冷清。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王的副厂长，面色疲惫，言语谨慎。
“感谢中央领导关心。”王副厂长搓着手，语气带着无奈，“我们厂的情况……唉，就是计划任务重，原材料价格高，成本下不来，效益一直不好。工人们很辛苦，但工资奖金都发得不及时。”
林瀚问起原材料供应，王副厂长苦笑了一下：“计划内的煤炭和铁矿石根本不够用，缺口很大，得到市场上去买议价货，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这成本怎么能降下来？”
在厂里的职工宿舍区，林瀚他们随机走访了几户工人家庭。狭窄的房间里，家具陈旧，取暖用的煤炉冒着呛人的烟。一位老工人拉着林瀚的手，激动地说：“领导，咱不怕苦不怕累，可就怕厂子垮了啊！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呢！现在这日子，紧巴巴的，啥都贵，心里没底啊！”
离开钢厂，他们又暗访了市区的生产资料交易市场。这里与厂区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人头攒动，各种打着“物资公司”、“供销经理部”牌子的摊位林立。穿着臃肿棉衣的“倒爷”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交易着钢材、水泥、化工原料的批条和现货。价格之高，令人咋舌。
“看见没？”秦思云低声对林瀚说，“计划内的物资，很多都流到这里来了。厂里急需的原料，得花高价从这里买回去。财富就在这倒手之间，流进了少数人的腰包。”
林瀚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这就是“双轨制”活生生的病灶！国家财富被侵蚀，生产企业负重前行，普通工人生活艰难，而少数“官倒”、“私倒”却大发横财。
他们还拜访了市计委和物价局。地方干部们大倒苦水，抱怨中央计划统得过死，地方缺乏自主权，面对市场乱象又缺乏有效的管理手段。
“我们也想管，可怎么管？”市物价局局长摊着手，“没有法律依据，没有执法力量，那些‘倒爷’背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有时候，我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天的调研下来，林瀚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情况和数据，心情也愈发沉重。他看到的，是一个在旧体制束缚下艰难喘息的城市，是一个被“双轨制”严重扭曲的经济生态，是无数普通民众对改变现状的殷切期盼。
调研的最后一天傍晚，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林瀚和秦思云走在辽阳昏暗的街道上，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阴郁。
“思云，你有什么感受？”林瀚问道。
秦思云裹紧了围巾，哈出一口白气：“触目惊心。以前在报告上看数据，总觉得隔了一层。来到这里，才真正体会到改革的紧迫性。不打破这个僵局，这些老工业基地就没有希望，这里的工人群众就没有未来。”
她看向林瀚：“你在材料里提出的改革思路，是对的。虽然有风险，但不改革的风险更大！”
林瀚默默地点了点头。辽阳之行的所见所闻，像一块块沉重的砝码，加在了他内心改革天平的一端。他更加坚信，不能再拖延了。
回到北京后，林瀚连夜撰写调研报告。他没有过多修饰，而是用白描的手法，将辽阳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钢厂的困境、工人的焦虑、市场的混乱、干部的无奈……他将这些鲜活、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原汁原味地带回了体改委。
在报告的结尾，他写道：
“……基层的实际情况表明，‘双轨制’的矛盾已日益激化，其带来的效率损失、社会不公和腐败问题，正在侵蚀我们经济的根基和党的执政基础。辽阳的困境，并非个例。稳妥推进价格改革，逐步化解‘双轨制’矛盾，已刻不容缓。这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重大的政治问题。我们设计的改革方案，必须充分倾听和回应这些来自基层的、渴望变革的强烈呼声！”
这份带着北方寒气和基层泥土气息的调研报告，与之前那份理论性很强的内部参考材料相互印证，在体改委内部引起了更大的震动。许多原本对激进改革持保留态度的同志，在看了辽阳的实际情况后，态度也开始发生转变。
周为民局长拿着报告，对林瀚感慨地说：“你这趟下去，值了！这比我们在这里开一百次会都管用！改革的信心，不仅仅来自于理论，更来自于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和对现实的深刻把握。”
“基层之声”，为正在酝酿中的重大改革，提供了最有力的现实依据和最深厚的民意基础。林瀚知道，推动历史前进的，永远是那些最朴素、最真实的诉求。而他，愿意做这诉求的倾听者和传递者，将这来自大地深处的力量，注入国家前行的脉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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