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小琴是在母亲红肿的眼睛和父亲更加佝偻的背影中醒来的。家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早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高小琴知道，父母一夜未眠。他们内心的煎熬，恐怕不比她少。父亲那声无奈的“你去试试”，母亲那近乎哀求的眼神，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院子里，看着远处海平面上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芒洒在海面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想起古树被移走那天，村民们无助而悲伤的眼神；想起苏晴记者鼓励她时温暖的笑容；想起张桐大哥暗中传递信息时的谨慎；也想起陈明经理那看似真诚却暗藏机锋的话语，以及人力资源经理那番绵里藏针的“提醒”。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没有完美答案的选择题。去，意味着向现实妥协，踏入那个她本能畏惧和排斥的圈子，未来吉凶难料。不去，则要面对家庭日益沉重的经济压力，面对父母失望愧疚的眼神，甚至可能因为“不识抬举”而给家里带来未知的麻烦——她毫不怀疑赵瑞龙有这种能力。
她想起以前在书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此刻，她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枷锁的重量。这枷锁，来自贫困，来自亲情，来自这个飞速变化、让人无所适从的时代。
“小琴。”父亲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声音沙哑。
高小琴转过身，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他那杆老烟枪，脸上是深深的沟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爸……”她轻声唤道。
高父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模糊：“爸知道，你心里不情愿。爸也怕……怕你去了受委屈。”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更加低沉，“可是，小琴啊，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权没势，就像海里的浮萍，经不起大风大浪。古树的事，你也看到了……咱们拗不过啊。”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也有一丝作为父亲，希望女儿能过得更好的卑微期望：“慧龙集团，是大公司。你去了，好歹是份正经工作，能拿稳定的钱，比在家里跟着我们强。以后……说不定还能有个好前程。至于别的……爸没啥大本事，就希望你……能机灵点，保护好自己。要是……要是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回来，爸……爸养你。”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高小琴心中最后的堤防。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父亲说出这番话，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不是不爱她，不是不担心她，只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他能为女儿选择的，似乎只有那条看起来“更有利”的道路。
“爸……我知道了。”高小琴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做出了决定。不是为了那虚幻的“平台”和“理想”，也不是完全屈服于威胁，而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含辛茹苦的父母，为了那个还在求学的弟弟。她决定去承担这份沉重，踏入那个未知的世界。或许，就像父亲说的，机灵一点，保护好自己。
上午十点，陈明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高小琴走到院子角落，接通了电话。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淡漠。
“陈经理，我考虑好了。我接受贵公司的offer。”
电话那头的陈明似乎并不意外，声音带着满意的笑意：“太好了！高女士，您做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欢迎您加入慧龙大家庭！相关入职手续，我会让hR同事尽快与您对接。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来公司办理入职？”
“我……我需要准备一下。下周一可以吗？”
“没问题！那就定在下周一上午九点，您直接到吕州cbd的慧龙大厦前台，会有人接待您。”
“好的。”
挂断电话，高小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前途未卜的茫然。
她回到屋里，对望眼欲穿的父母轻声说：“爸，妈，我答应了。下周一去上班。”
高母顿时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絮叨起来：“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我就说我闺女是明白人！去了好好干，听领导的话……”
高父则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又拿起他的渔网，默默地修补起来，只是那背影，似乎比之前更加弯曲了。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羡慕、嫉妒、恭维……各种目光再次聚焦到高家。在高小琴看来，这些目光都带着刺。
她开始收拾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她喜欢的书，还有那张她和妹妹在古树下拍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合影。她把合影小心地夹在书里，仿佛要将那段单纯的、充满抗争精神的时光，深深埋藏。
周末，她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望海文化公园”。古树在新址上伫立着，支撑架尚未拆除，看起来依旧有些孱弱。她站在隔离带外，静静地看了很久。
“树爷爷，我要走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去一个我不知道对不对的地方。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会记得您，记得青石村，记得我曾经为什么而努力过。”
海风吹过，新移植的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又像是一声叹息。
周一清晨，高小琴在父母复杂的目光中，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坐上了开往吕州市区的早班车。车窗外，熟悉的渔村景象飞速后退，前方，是越来越近的、高楼林立的城市轮廓。
她知道，从踏上这辆车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将彻底改变。青石村的渔家女高小琴，即将成为慧龙集团的员工高小琴。等待她的，将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那个隐藏在集团光环之下，名为赵瑞龙的巨大阴影。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她已别无选择，只能走下去。带着对家庭的责任，带着一丝残存的不甘，也带着一份深入虎穴的决绝，她驶向了命运的下一站。而这一切，远在林城的祁同伟，尚未来得及察觉，一颗原本纯净的灵魂，已在现实的碾压下，被迫开始了她的蜕变，或者说……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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