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离开后的基地,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脊柱。训练依旧残酷,指令依旧精准,山魈教官接替指挥后展现出同样雷厉风行的作风,但程微意总觉得空气里少了些什么。
是那双永远如鹰隼般锁定每个人的眼睛?是那股冰冷到令人窒息却奇异地让人安心的掌控感?还是那些藏在严苛指令下、只有她能隐约察觉的细微调整?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悬在那里,随着远方可能存在的枪炮声而震颤。
选拔进入最后七十二小时倒计时。终极综合评估将从体能极限、战术素养、心理抗压、团队协作等多个维度,对预备队员进行地狱式的全方位检验。这关乎着每个人能否在“利刃”的最终名单上留下名字。
程微意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担忧、恐惧和那份无处安放的牵挂,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她不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不能让他分心,更不能让他失望——如果他能平安回来的话。
这个“如果”,像一根毒刺,日夜扎在她的心上。
训练强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每天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不足四小时,剩下的时间被高强度的体能循环、复杂的战术推演、极限环境下的心理测试填满。程微意的左肩在超负荷运转下,旧伤处时常传来清晰的抗议,那种深层的酸胀和偶尔的刺痛,像是某种警告。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反而近乎自虐般地逼迫着那处伤肩,仿佛只有通过肉体上更清晰的痛楚,才能暂时掩盖心底那份更深的、名为“失去”的恐惧。
她表现得异常出色,甚至可以说是惊艳。在最后一次小组战术对抗中,她凭借对地形的敏锐洞察和近乎预判般的敌情分析,带领所在小组在人数劣势的情况下,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反杀。连一向以严苛着称的山魈,在复盘时都难得地多看了她几眼,评价了一句:“战术意识有长进。”
只有程微意自己知道,那些“长进”里,有多少是陆沉曾经一字一句、或严厉或隐晦地刻进她脑子里的东西。她像是在燃烧自己生命里所有被他点燃的部分,去完成这场孤独的告别演出。
第三天深夜,最后一轮极限抗疲劳训练结束。所有队员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瘫倒在训练场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夜空无星,只有基地的探照灯光柱切割着厚重的黑暗。
程微意仰面躺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汗水浸透的作训服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左肩的疼痛已经麻木,变成一种持续存在的背景噪音。她睁着眼,望着被光污染模糊的夜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陆沉的脸——他冷峻的侧脸,他训话时紧抿的唇线,他偶尔看向她时眼底那转瞬即逝的复杂微光,还有他转身离去时那决绝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抽,疼痛比左肩的旧伤更尖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教官查哨的规律步伐,而是带着某种急切。
所有瘫倒的队员都勉强撑起身体,看向声音来源。是基地司令部的通讯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在探照灯下显得异常严肃。他径直走向正在和山魈低声交谈的另外一位负责最终评估的副教官。
程微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时候,司令部来人……
她看到副教官接过文件夹,快速翻阅,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对山魈低声说了几句。山魈的眉头紧紧皱起,点了点头。
然后,副教官走向瘫倒在地的队员们,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程微意身上。
“程微意,”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出列。”
程微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僵硬地站起身,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疑惑,有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她走到副教官面前,立正,敬礼,动作标准,但指尖冰凉。
副教官看着她,眼神复杂,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司令部急令,需要你立刻确认并签收。内容涉及高度机密,阅后即焚。”
文件夹是普通的牛皮纸色,但封口处贴着醒目的红色“绝密”标签。程微意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感觉那薄薄的文件夹重若千钧。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各种最坏的猜想如同毒藤般疯长——是关于陆沉的任务?他出事了?还是……和她有关?
在副教官和山魈的注视下,她走到一旁灯光稍亮的地方,背对着其他人,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笨拙地拆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纸。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是几行简洁到近乎冷酷的黑色宋体字:
“代号‘砺刃’行动第一阶段已结束。目标区域初步控制,人质安全。行动组有三人负轻伤,无阵亡。陆沉右臂枪伤,已做紧急处理,无生命危险,预计三日内撤回。此消息密级A,仅限你知。继续你的选拔。这是命令。——‘山风’”
落款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代号,“山风”。但信息的指向性明确无误。
程微意的目光死死盯在“陆沉右臂枪伤,已做紧急处理,无生命危险”这几个字上。视线瞬间模糊,纸张在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受伤了。枪伤。右臂。
虽然写着“无生命危险”,但那四个字“右臂枪伤”,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他是用枪的人,右臂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虚脱的释然感又冲垮了那恐惧的堤坝——他还活着,他能回来。
三种情绪——恐惧、心痛、释然——在她心中疯狂交织、撕扯,让她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没有当场失态。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拼命逼了回去。这里是训练场,周围都是眼睛。她不能哭。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按照要求,在旁边的小桌上拿起打火机,将那张纸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吞噬了那几行决定她此刻生死心情的文字,化为灰烬,飘散在夜风里。
她转过身,走回副教官面前,将空文件夹递还,声音沙哑但清晰:“报告教官,确认完毕。”
副教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军人的理解与凝重。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归队。”
程微意走回队伍,重新在原来的位置坐下。身边的林薇投来关切的眼神,她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垂着头,看着地面上自己被灯光拉长的、微微颤抖的影子,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尚未落下的泪水,一起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
他没有生命危险。三天内撤回。
这个认知,像是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支撑着她不至于崩溃,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选择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而她如果选择走向他,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程微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左肩的旧伤和得知他右臂新伤的消息,像两处对称的痛点,在她身体两侧隐隐呼应。
第二天,终极评估的最后一关——综合心理与意志力极限测试。所有队员被单独关进隔音的模拟审讯室,面对高压的、不断重复的、旨在摧毁心理防线的审讯和情境模拟。
轮到程微意时,她走进那间狭小、苍白、令人窒息的房间。负责“审讯”的教官用冰冷的声音开始重复那些预设的、攻击性极强的问题,试图挑起她的恐惧、愤怒、怀疑,或者诱使她“泄露机密”。
若是以前,程微意或许会紧张,会愤怒,会竭力辩驳。但今天,她出奇地平静。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背脊挺直,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透过那面单向玻璃,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教官那些尖锐的话语,那些刻意营造的压力情境,那些试图击垮她的心理手段,落在她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昨夜那张燃烧的纸条带来的余震里。陆沉受伤的右臂,境外未散的硝烟,归期未定的等待,还有那份“继续你的选拔。这是命令”的沉重嘱托。
真正的战场静默无声,却远比这模拟的审讯室更残酷。真正的牵挂痛彻心扉,却远比这些预设的心理攻击更磨人意志。
她忽然明白了陆沉以前那些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是为了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强大到能完成任务,更是为了让他们强大到能承受失去,能背负牵挂,能在至暗时刻,依然保持一颗冷静而清醒的心。
当教官用近乎侮辱的语言提及她的家庭背景,试图激怒她时,程微意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回答:“我的背景是我的根,不是我的软肋。请问下一个问题。”
当教官模拟她被俘,以战友的安危相威胁时,她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山风”纸条上“无阵亡”三个字,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坚冰般的清明:“我相信我的战友,正如他们相信我。你们的威胁无效。”
她的表现,让单向玻璃后观察的心理评估官们都微微动容。那不是强撑的镇定,而是一种经历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冲击和沉淀后,自然流露出的、远超年龄的坚韧与淡然。
测试结束,程微意走出审讯室。阳光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左肩依旧酸痛,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也未曾减轻分毫。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恐惧依旧存在,却不再能轻易将她吞噬。疼痛依旧清晰,却成了淬炼意志的燃料。那份深不见底的牵挂,不再是让她软弱彷徨的绳索,反而化作了支撑她继续前行的、沉默的力量。
静默的战场,不止在远方。也在她的心里。
而此刻,她站在这里,完成了最后的测试。不仅仅是通过了“利刃”的考核,更是通过了某种更隐秘、更残酷的,关于爱与恐惧、牵挂与责任的成人礼。
终极评估全部结束。名单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公布。
程微意回到宿舍,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张纸条燃烧时的温热触感。
三天。她默念着这个数字。
还有三天。
她将手轻轻放在左肩的旧伤处,又缓缓移到心口。两处痛点,一处在明,一处在暗。一处在过去,一处在未来。
但此刻,它们都清晰地跳动着,告诉她,她还活着,她还在战斗。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在远方、同样带着伤、同样在战斗的男人。
心渊深处,回响的已不止是担忧的颤音。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等待”与“共同承受”的坚韧力量,在无声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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