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厉。
幽州以西,五十里。
乱石滩。
这里没有火。
只有冷。
两万禁军,像一群被遗弃的孤魂野鬼,蜷缩在背风处。
没吃的。
没帐篷。
甚至连生火取暖的柴火都找不到几根。
蒙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手里握着那把赵十郎还给他的剑。
剑身冰凉。
“大将军。”
副将走了过来。
手里捧着半块干硬的面饼。
那是从死人身上摸出来的最后一点口粮。
“兄弟们……走不动了。”
副将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太饿了。”
“再这么走下去,还没到太行径,咱们就得饿死一大半。”
蒙统没接那块饼。
他推了回去。
“给伤员。”
副将没动。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将军!”
“咱们……回不去了!”
蒙统身子一僵。
回不去了。
这四个字,像把刀,扎进心窝子。
就在半个时辰前。
斥候带回了京城的消息。
确切的消息。
老皇帝崩了。
太子即位。
但那只是个幌子。
真正坐在龙椅后面发号施令的,是太师王甫。
那个老贼,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甚至连蒙家……
“老夫人和大小姐被一位江湖义士救走了,下落不明。”
这是斥候的原话。
蒙统知道。
那所谓的“江湖义士”,除了赵十郎的人,还能有谁?
那个男人。
不仅抢了他的粮,抢了他的兵。
还把他的软肋,死死捏在手里。
“呵呵……”
蒙统笑了。
笑声凄厉,在空旷的乱石滩上回荡。
“好一个赵十郎。”
“好一个……算无遗策。”
他站起身。
看向东方。
那里。
天空被映得发红。
那是葫芦口的大火。
隔着五十里,他仿佛都能闻到那股子焦糊味。
三万北狄铁骑。
就这么没了。
被那个书生,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大将军?”
副将抬头,一脸茫然。
“咱们……去哪?”
前面是太行天险,没粮没草,进去就是死。
后面是赵家堡,那是虎穴狼窝。
蒙统深吸一口气。
冷冽的空气灌进肺里,像刀割一样疼。
但他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王甫掌权。
他在朝堂上已经是个死人。
这两万兄弟,若是跟着他硬闯京城,那就是送死。
若是散了……
那就是流寇,迟早被剿灭。
天下之大。
竟然没有他蒙统的容身之地。
除了……
那个虎穴。
“回去。”
蒙统吐出两个字。
副将愣住。
“回……回哪?”
“赵家堡。”
蒙统转身。
把剑插回鞘中。
咔哒。
一声脆响。
像是某种决断。
“大将军!那是贼窝啊!”
副将急了,一把抱住蒙统的大腿。
“赵十郎那厮,抢了咱们的辎重,羞辱咱们至此!”
“咱们若是回去……”
“那就是投敌!”
“就是当狗!”
“当狗?”
蒙统低头。
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老兄弟。
“当狗……”
“总比当鬼强。”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蜷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士兵。
“看看他们。”
“那是爹生娘养的肉身。”
“不是给王甫那个老贼填坑的烂泥。”
“赵十郎有粮。”
“有甲。”
“现在……”
“他还有了灭掉三万北狄先锋的威名。”
蒙统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骑着毛驴,在两军阵前谈笑风生的身影。
那个男人。
才是真正的乱世之主。
“王甫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咱们……”
蒙统猛地睁眼。
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就去给那个能掀翻桌子的人……”
“递刀。”
“传令!”
蒙统拔出剑。
直指东方。
那片火光冲天的地方。
“全军整队!”
“掉头!”
“去赵家堡!”
“去……”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
带着无尽的屈辱,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讨饭!”
……
赵家堡。
书房。
灯火通明。
苏宛月坐在桌案前,面前堆满了账册。
赵十郎躺在旁边的软榻上。
手里把玩着那枚从蒙统那里抢来的虎符。
冰凉。
沉重。
“那三万匹死马的处理方案,我已经写好了。”
苏宛月头也不抬。
“皮子剥下来,硝制需要大量草木灰和盐。”
“肉……”
她顿了顿。
“除了腌制,我想留一部分。”
“给谁?”
赵十郎侧过身,支着头看她。
“给那两万张嘴。”
苏宛月放下笔。
转头。
看着赵十郎。
“你早就知道,蒙统会回来。”
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赵十郎笑了。
把虎符抛向空中。
又稳稳接住。
“他没得选。”
“王甫那个老狐狸,动作太快。”
“蒙统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
“除了我这儿,他无处可去。”
“可是……”
苏宛月皱眉。
“两万人。”
“那是正规军。”
“若是让他们进城,万一……”
“万一反客为主?”
赵十郎接话。
他起身。
走到苏宛月身后。
双手撑在椅背上。
把她圈在自己和桌案之间。
“大嫂。”
“你觉得,现在的蒙统,还有牙吗?”
“他的甲,在我库房里。”
“他的粮,在你账本上。”
“他的家人……”
“在七嫂的手心里。”
赵十郎低下头。
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轻轻蹭了蹭。
“一只被拔了牙、断了粮、还被人捏着软肋的老虎。”
“比猫还听话。”
“而且……”
赵十郎的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一股子让人心颤的诱惑。
“咱们缺人。”
“光靠那些流民,守城还行。”
“要想打出去。”
“要想去京城,把那个烂透了的朝廷踩在脚下。”
“咱们需要这把刀。”
苏宛月身子微颤。
打出去。
这个男人的野心,果然不止这幽州一隅。
“你……”
她想说什么。
却被赵十郎打断。
“报——!”
门外。
王二狗的声音传来。
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主公!”
“西边来了大队人马!”
“没打旗号!”
“也没带辎重!”
“领头的……”
“好像是那个蒙大将军!”
赵十郎直起身。
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
“看。”
他拍了拍苏宛月的肩膀。
“客人来了。”
“大嫂。”
“准备开饭吧。”
“这回……”
“咱们得让这位大将军,好好尝尝……”
“寄人篱下的滋味。”
……
议事厅的大门被人推开。
没有风,却卷进一股子甜腻的脂粉香,混着还没散尽的硝烟味,冲得人脑门发涨。
赵十郎正盯着沙盘上那一堆代表蒙统两万大军的蓝色旗帜。
这帮人饿了一路,现在就在堡外等着开饭。
怎么吃,是个学问。
给多了,怕把狼喂饱了反咬一口;给少了,又怕这群饿鬼闹事。
“官人。”
一声娇笑,脆生生的,像是把玉珠子洒在了盘子里。
阮拂云走了进来。
她换了身衣裳。
没了那身要在男人面前演戏的红纱,穿了一件窄袖的墨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根暗红色的皮带,把那身段勒得惊心动魄。
身后跟着两名全身裹在黑衣里的汉子,脸上戴着只露双眼的面具。
听风楼的死士。
两人中间,架着两个女人。
“这就把蒙大将军接进来了?”
赵十郎没回头,手里把玩着那枚冰凉的虎符,语气漫不经心。
“蒙大将军还在外头喝西北风呢。”
阮拂云走到沙盘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倒了代表蒙统的那面帅旗。
“奴家带来的,是能让这只老虎,乖乖变成看门狗的链子。”
她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那两名死士上前一步,松开了架着的人。
扑通。
两个女人瘫软在地。
左边那个,是个老妇人。
虽是满头银发散乱,脸上沾着黑灰,身上的锦缎袄子也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但跪在地上的姿势,依然透着股子大家主母的端庄。
只是那双手,抖得厉害,死死护着身边的少女。
右边那个,更年轻些。
约莫十六七岁,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已经看不出本色,整个人缩在老妇人怀里,像只受惊的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赵十郎转过身。
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
没说话。
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在等。
等阮拂云给这个惊喜开价。
“京城蒙府,一品诰命夫人,王氏。”
阮拂云指了指那老妇人,声音里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还有这位……”
她弯下腰,用指尖挑起那少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一张清秀的小脸,惨白如纸,全是泪痕。
“蒙家大小姐,蒙小婉。”
“怎么样?”
阮拂云松开手,任由那少女重新缩回去。
她走到赵十郎面前,身子微倾,吐气如兰。
“这份见面礼,官人可还满意?”
赵十郎看着地上的两人。
脑子里那架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蒙统之所以带着两万人回来,是因为被王甫卖了,无路可走。
这是绝境求生。
但这种投诚,不稳。
只要王甫那边稍微给点甜头,或者这幽州的局势稍微一变,这只没牙的老虎,随时可能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反咬一口。
可现在……
不一样了。
蒙统的娘和妹妹在这儿。
这就是捏住了他的七寸。
只要这两个女人在赵家堡一天,蒙统那两万人,就是赵十郎手里最听话的刀。
“七嫂。”
赵十郎伸出手,帮阮拂云理了理衣领上的一点褶皱。
动作很轻。
“你这是把蒙统的命根子,给我送来了。”
“为了这两个人,听风楼折了不少兄弟吧?”
京城现在是龙潭虎穴。
王甫既然要清洗异己,蒙府肯定被重兵围得铁桶一般。
能把人从那种地方全须全尾地带出来,还是横跨千里,送到这幽州边境。
这不仅仅是本事。
这是拿命在填。
阮拂云没躲。
她看着赵十郎,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假笑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有些吓人。
“死了十二个。”
她报出一个数字。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死了几只蚂蚁。
“不过,值了。”
“只要能帮官人把这把刀握稳了,别说十二个,就是把京城的暗桩全拔了,奴家也不心疼。”
这就是阮拂云。
对外人,她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千面妖女。
对赵十郎……
她是个疯子。
赵十郎没说话。
他转头,看向门外的阴影处。
“二狗!”
“在!”
王二狗从黑暗里钻出来,看见地上的两个女人,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
这哪是什么女人。
这是两条金灿灿的狗链子。
“带下去。”
赵十郎挥了挥手,语气冷硬。
“腾个干净点的院子。”
“吃穿用度,按客人的标准给。”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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