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夜探的惊魂一夜，让荀纬深刻体会到江东局势的波谲云诡与自身处境的凶险。那个神秘蒙面人的出手相救，更是为这潭深水增添了难以测度的变数。然而，危机并未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斗志。顾闲的嫌疑已毋庸置疑，博古斋的雅集，便是揭开其面纱、获取铁证的关键一战！
接下来的两日，荀纬深居简出，一方面养精蓄锐，另一方面则全力准备雅集之事。他凭借过目不忘之能，将苏掌柜提供的几卷关于金石古籍、先秦铭文的典籍囫囵吞枣般强记下来，又向驿馆中一位老书吏请教了些许鉴赏门道，恶补知识，务求不在顾闲这等行家面前露怯。同时，他反复推敲与顾闲接触时的言辞策略，如何不着痕迹地试探，如何引君入瓮，如何全身而退。
雅集之日终于到来。清晨，荀纬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儒袍，打扮成家境寻常却醉心典籍的寒门士子模样，怀揣苏掌柜弄来的烫金请柬，准时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博古斋”。
博古斋门面古朴，不显山露水，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陈列着各式古玩玉器、碑帖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墨的气息。与会者不过十余人，皆是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之士，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独自驻足凝神观赏，气氛高雅而静谧。
荀纬混在人群中，目光看似随意扫过四周，实则飞快地搜寻着顾闲的身影。很快，他在一尊商周青铜鼎前，发现了目标。顾闲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身着月白深衣，正与一位白发老翁低声品评鼎上铭文，神态专注，举止从容，确有一股饱学之士的风范，若非那夜亲眼所见，实在难以将其与“颖考”爪牙联系起来。
荀纬不动声色，缓缓踱步靠近，假装也被那青铜鼎吸引，驻足观看，口中似是无意地低声吟诵起鼎上一段较为生僻的铭文释义，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旁边的顾闲听到。
顾闲果然被吸引，侧目看了荀纬一眼，见是个陌生年轻士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颔首，接口道：“阁下竟识得此‘亚丑’族徽？看来亦是同好。此鼎出自殷墟，纹饰狞厉，铭文古奥，确非凡品。”
鱼儿上钩了！荀纬心中暗喜，连忙拱手施礼，态度谦恭：“晚生颍川荀安，偶涉此道，见识浅薄，让先生见笑了。方才闻先生高论，字字珠玑，受益匪浅。”他刻意报出“颍川”籍贯，意在试探。
顾闲眼中讶色更浓，抚须道：“原来是荀姓子弟，颍川乃文脉渊薮，难怪有此见识。老夫顾闲，字文休，现于张子布府上忝为西席。荀小友也对金石感兴趣？”
“久仰顾先生大名！”荀纬故作惊喜，“晚生游学至此，素闻江东文风鼎盛，尤以顾先生博古通今，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他一番恰到好处的恭维，既不着痕迹，又拉近了距离。
顾闲似乎对荀纬的“颍川”身份和谦逊态度颇为受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友过誉了。既然同好，不妨一同品鉴？”
“求之不得！”荀纬顺势应下，便与顾闲并肩而行，从青铜器谈到玉器，从碑帖论及古籍。荀纬虽属临阵磨枪，但凭借扎实的文史功底和超强记忆，应对起来竟也似模似样，偶尔还能引经据典，提出一两个颇有见地的问题，引得顾闲谈兴更浓。
交谈中，荀纬细心观察顾闲的言谈举止，发现此人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尤其在古文字和星象谶纬方面，造诣极深，言谈间偶尔会流露出一些对时局隐晦的批判和对“天命所归”的玄妙论述，与市井流传的谶语隐隐暗合。荀纬心中警惕更甚，此人绝非寻常清客，其思想深处，恐怕藏着极大的图谋。
机会出现在观赏一幅据说是汉代宫中所出的《天文分野图》残卷时。图中星宿罗列，分野清晰，旁边还有后人标注的简要吉凶占辞。顾闲看得尤为仔细，手指轻轻划过几处星宿位置，若有所思。
荀纬心念电转，想起怀中密码残片上的“朱雀”、“癸水”等词，便故作随意地指着图中南方朱雀七宿的位置，问道：“顾先生，晚生曾闻，星象之学，奥妙无穷。这朱雀位在南，主文明昌盛，然不知与地上水火方位，可有对应牵涉？”
顾闲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荀纬一眼，缓缓道：“小友竟也通晓此道？星野对应，乃天人感应之秘。譬如这朱雀，对应丙丁之火，位在正南；而其翼宿之下，亦有鬼金、柳土之分野，关乎兵戈、文书……至于水火相济，更是微妙，譬如癸水润下，需得……”他忽然顿住，似乎意识到失言，转而笑道，“此乃方外之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癸水！他提到了癸水！荀纬心中狂跳，几乎可以确定，顾闲绝对与那密码残片有关！他强压激动，面上不动声色，附和道：“先生高见，晚生受教。只是觉得天地玄机，奥妙难测，非常人所能尽窥。”
“尽窥自然不能。”顾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则，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若能得窥天机一隅，于世间之事，亦可把握几分先机了。”这话语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与掌控感。
就在这时，博古斋主人宣布雅集进入“鉴宝”环节，请各位出示珍藏，相互品评。众人纷纷取出早已备好的器物，一时间珠光宝气，满室生辉。顾闲也从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暗沉、刻满奇异符号的龟甲。
“此乃殷商占卜之甲，上有卜辞数十，字迹奇古，甚是罕见。”顾闲将龟甲置于案上锦垫，供众人观赏。
荀纬凑近细看，心中再次剧震！这龟甲上的符号，虽然古老，但其笔画结构、排列方式，竟与他怀中那页密码残片上的字符有几分神似！难道“颖考” network 使用的密语，竟源自上古卜辞？这顾闲，是在公然展示他们的联络方式吗？还是有意试探？
他不敢表露异样，只是啧啧称奇，赞了几句。趁众人围拢观赏、顾闲正与斋主交谈之际，荀纬状似无意地用手帕擦拭了一下龟甲边缘，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某个看似不起眼的符号刻痕。然后，他迅速收回手，仿佛只是怕弄脏了宝物。
这个动作细微至极，无人察觉。但荀纬心中已有了计较。他需要确认，这龟甲是否还有别的秘密。
鉴宝环节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气氛热烈。荀纬始终陪在顾闲身边，言辞恳切，态度恭谨，渐渐赢得了顾闲的些许好感。临别时，顾闲甚至主动道：“荀小友年纪轻轻，见识不凡，他日必非池中之物。若有闲暇，可来张府一叙，老夫尚有几卷古籍，可与小友共赏。”
“多谢先生厚爱！晚生改日必当登门求教！”荀纬心中暗喜，连忙应下。这无疑是接近核心的绝佳机会！
雅集散后，荀纬婉拒了斋主的挽留，匆匆返回驿馆。一进门，他立刻紧闭房门，取出怀中手帕。方才触碰龟甲时，他指尖蘸取了一点极其细微的、龟甲缝隙中的暗红色粉末。此刻就着灯光细看，那粉末并非朱砂，而带着一股极淡的腥气！
是血？还是某种特殊的颜料？荀纬心中疑云大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包好，藏入暗格。今日雅集，收获远超预期！不仅确认了顾闲与“颖考”的关联，窥见了其密语的可能源头，更获得了直接接触张府的机会！而那龟甲上的粉末，或许也是重要线索！
然而，他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顾闲如此轻易邀请自己，是真心赏识，还是另一种试探？张府龙潭虎穴，此行凶吉难料。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正当他凝神思索下一步计划时，窗外再次传来那熟悉的、轻微的叩击声。荀纬心中一凛，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枚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滚了进来。
拆开油纸，里面又是一张字条，笔迹与上次相同，来自“暗羽”：
“顾闲已留意于你，邀约恐是试探。张府戒备森严，内有高手，勿轻入。若欲取证，可寻其每日申时必往之‘漱石轩’茶楼，彼有固定雅座，或有机会。切莫跟踪，易被反制。”
又是警告，又是提示！这“暗羽”到底想干什么？一次次提供线索，却又一次次强调危险，仿佛在引导他，又像是在保护他，更像是在利用他！荀纬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由无数暗线织成的网中，每一步都被人窥视，被人算计。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漱石轩……或许是个更稳妥的突破口。他需要更详细的计划，也需要……更多的盟友。是时候，再去找苏掌柜，或者，冒险联系一下那个神出鬼没的青女了？
博古斋的暗战暂告段落，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荀纬望着窗外柴桑的夜色，目光坚定。无论前路有多少迷雾和陷阱，他都必须走下去，直到揭开“颖考” network 的真面目，直到为这乱世，寻得一缕曙光。赤壁的风云，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暗流下，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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