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廉价烟味和汗臭，钻进林枫的鼻腔。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自家那泛黄漏雨的屋顶，而是一张老旧木桌，上面刻满了各式各样的“早”字和模糊不清的公式。
耳边，是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还有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正讲解着他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三角函数。
“所以，这个辅助角公式，大家一定要记住，高考必考点……”
林枫茫然四顾。
阳光透过有些脏污的玻璃窗，在弥漫着细微粉尘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一个个穿着蓝白相间、土里土气校服的年轻身影，正埋着头，刷刷地记着笔记。前排一个男生偷偷摸摸地看着抽屉里的小说，封面隐约是《天龙八部》。
讲台上，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约莫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正用力地点着黑板。
“林枫！发什么呆！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声点名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他下意识地“腾”地站起来，动作之大，让木质课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哈哈哈，看林枫那傻样……”
“肯定又做白日梦呢。”
这些面孔……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早已消失在二十年光阴长河里的初中、高中同学们，年轻，稚嫩，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躁动和懵懂。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年轻、略显瘦削、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的手，不是那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指节有些变形、常年奔波应酬的中年人的手。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剧烈的疼痛感瞬间传来，清晰无比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讲台上，数学老师王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站起来就不会了？上课要认真听讲！距离高考只剩不到一年了，还以为时间很多吗？”
林枫却仿佛没听见她的斥责，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盯在教室前方悬挂的日历上。
1998年，9月1日。
星期二。
鲜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的脑海深处。
1998年……他十七岁，高三。
他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
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伸手扶住课桌。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耳边嗡嗡作响，同学们的低笑声和老师的训斥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前一刻的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碎片，尖锐地刺入他的脑海。
2023年，冬。
三十五岁的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刚刚结束一场毫无意义的酒局，为了一笔根本拿不到的订单，像条狗一样对着客户赔笑了三个小时。酒精烧灼着他的胃，房贷、车贷、父亲的医药费、妹妹一家捉襟见肘的生活费……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回家的路上，寒风凛冽。他摸出廉价的香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货车，带着刺眼的远光灯和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剧烈的撞击，玻璃破碎的尖啸，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疼痛。
他以为自己死了。
可再一睁眼，竟然……
“林枫！你到底怎么回事！”王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打断了他的恍惚。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戏谑和恶意的声音从斜后方响起，懒洋洋的，却瞬间让林枫全身的血液冷了下去，继而疯狂燃烧。
“王老师，您就别为难他了。他爸都快下岗了，哪还有心思学习啊？估计正想着怎么去厂里捡废铁补贴家用呢！”
轰！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但这一次，里面的意味从看笑话变成了夹杂着同情、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
林枫缓缓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他刻骨铭心，即使化成灰也认得的脸！
赵鹏！
他穿着同样土气的校服，却故意敞开着拉链，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白色t恤，头发抹得锃亮，嘴角叼着一丝令人作呕的、居高临下的嘲笑，正用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就像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就是他！
这个依仗着当副厂长的父亲赵建国，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的官二代！就是他，在前世，不仅在整个高中时代极尽所能地羞辱、欺负自己，更是后来导致父亲林建国下岗的直接推手之一！断了林家最后的经济来源，间接导致了母亲周芳的积劳成疾，无钱医治，最终……
无尽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林枫刚刚重生的迷茫和狂喜。他的拳头在课桌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扑上去将那张脸砸烂的冲动。
前世三十五年的卑微、屈辱、无奈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但他知道，现在不行。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家境贫寒的普通高三学生。而赵鹏，依旧是那个父亲手握权柄、可以轻易决定无数工人家庭命运的厂长公子。
力量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硬碰硬，只会重蹈前世的覆辙，甚至更惨。
王老师似乎也觉得赵鹏的话有些过分，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对林枫挥挥手：“坐下吧，认真听讲。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林枫沉默地坐下，低垂下眼睑，掩去眸子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冷火焰和远超年龄的沧桑恨意。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
同学们哄笑着冲出教室，赵鹏在经过他身边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丢下一句：“废物东西，给老子等着瞧。”
林枫身体微微一晃，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他现在没空理会这只苍蝇。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需要确认，确认这一切不是临死前的幻觉，确认这个世界真的按照他记忆中的轨迹在运行。
他需要……证据！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一件就发生在今天，并且因为足够“稀奇”而在他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记的小事！
他冲出教室，几乎是跑着穿过喧闹的走廊，冲向校门口那家拥挤的小卖部。汗水浸湿了他廉价校服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小卖部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收音机，正在播放着午间新闻。
他挤在一群等着买零食和饮料的学生中间，眼睛死死盯着那收音机，耳朵竖得像天线，捕捉着每一个字音。
“……下面播报一则本市简讯。今天上午，我市‘风采’福利彩票第期开奖，爆出冷门。一等奖空开，但罕见的是，当期二等奖仅中出一注，独揽奖金五万元整。据悉，该中奖彩票出自我市城西……”
就是这里！
林枫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
就是这个！1998年，小城市里五万块是一笔足以改变一个家庭命运的巨款！这件事因为奖金高且中奖人数极少，还在他们这个小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他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今天中午的新闻！
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却也回到了……一切悲剧都尚未发生，一切还都来得及改变的起点！
父亲还没有被赵鹏的父亲找借口踢出工厂下岗！
母亲还没有为了省下那点微薄的工资，强忍着病痛不去医院，最终小病拖成绝症！
妹妹还没有因为家境贫困，被迫放弃读大学的机会，早早嫁人，过着一眼能看到头的拮据生活！
而他，也还没有背上沉重的家庭负担，活得毫无尊严，像条狗一样！
狂喜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更多沉甸甸的责任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老天爷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绝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赵鹏？赵建国？
你们等着。
这一世，我会把你们加诸在我身上，加诸在我家人身上的痛苦和屈辱，连本带利，一一讨还！
但是，首先，他需要钱。
需要启动资金，需要第一桶金，来改变这个家岌岌可危的命运！
五万块的彩票二等奖……奖金很高，但可遇不可求，他根本不记得中奖号码。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需要更快、更直接、并且是他现在这个高中生身份就能搞到钱的办法！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前世三十五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有了！
世界杯！
1998年法国世界杯！
那是全球的狂欢，也是他记忆里，关于足球最深刻、最清晰的印记！尤其是那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记起来了！就是今天下午，不，确切地说，是北京时间明天凌晨，将会举行一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毫无悬念的比赛！
日本对阵牙买加！
当时的日本队还并非亚洲顶尖强队，而牙买加更是首次闯入世界杯决赛圈的神秘之师。几乎所有舆论和盘口都看好身体更强壮、拥有更多欧洲联赛球员的牙买加队不败，甚至小胜。
但是，结果却爆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冷门！
日本队凭借中山雅史的一粒进球，1：0战胜了牙买加！拿到了他们世界杯历史上的首场胜利！
这个比分，这个结果，赔率绝对低不了！
而且，现在是1998年，地下赌球的风气已经开始在沿海和内地一些城市隐秘地蔓延开来。他虽然只是个学生，但他恰好知道，就在他们家附近，那个台球厅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小型的地下赌球窝点！
那是赵鹏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经常去的地方，前世的他，曾被迫去那里给赵鹏送过东西，偶然得知的。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心跳如鼓点般急促，肾上腺素在飙升。他摸了摸自己那干瘪得可怜的口袋，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几张毛票，是昨天母亲给他买参考书的，他省了下来。
一共……三块七毛钱。
三块七毛钱，作为他复仇之路，改变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荒谬，却又让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要往那个台球厅的方向跑去。
然而，刚跑出两步，一个焦急熟悉的身影就从校门口的方向朝他快步走来，是邻居张阿姨。
“小枫！你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快回家去看看！你爸在厂里跟人吵起来了，好像……好像是为了下岗名单的事！都快打起来了！”
轰——！
如同又一记重锤砸下！
下岗名单？！怎么会这么快？！
林枫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前世的记忆告诉他，父亲的下岗虽然有大环境的原因，但直接导火索是几天后他在工作上的一次“失误”，被赵鹏的父亲赵建国抓住大做文章。
可现在，事情竟然提前发生了？！
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因为他重生产生了蝴蝶效应？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他刚刚因找到赚钱门路而产生的兴奋。
时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
他必须立刻赶过去！
可是……那三块七毛钱，那关乎第一桶金和破局希望的三块七毛钱……
父亲的安危，和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拉扯着他。
先去厂里？还是先去下注？
林枫站在九月的骄阳下，却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又猛地回头望向那条通往台球厅的、阴暗的小巷。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拳头再次死死攥紧。
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抉择，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在他重生的第一个小时里，猝不及防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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