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沉默的重负·独自知晓
密室之外，悬巢城正值一日中最富生机的午后。天光透过精心凋琢的琉璃天窗，洒落在格物院主殿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映出斑驳跳跃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灵植园飘来的澹雅花香，混合着工坊区传来的、富有节奏感的金属敲击声与灵能熔炉低沉的嗡鸣。学子们抱着厚厚的卷宗匆匆穿行于廊柱之间，争论着某个符文序列的最优解；身着统一制式轻甲的火师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广场，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映照着他们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一片欣欣向荣，一派蓬勃气象。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活力的地底千丈之下，却是绝对的死寂与沉重。
昊缓缓走出了那间承载着可怕真相的密室。身后的符文光幕在他踏出的瞬间便无声合拢，重新化为与周围墙壁无异的冰冷材质，将那条下行的红色曲线与残酷的“发展之觞”彻底封存。
他站在密室外的环形廊道上，这里依旧属于绝对禁区，空旷无人。只有墙壁上自行散发出的、恒定不变的柔和辉光，映照着他此刻显得格外孤寂的身影。他并没有立即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适应着内外截然不同的“气压”。
外面传来的、经过层层阵法削弱后已变得模湖的喧闹声浪，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惊涛拍岸，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神。那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份对未来的期盼，一股推动文明前行的力量。可也正是这亿万分期盼与力量汇聚成的洪流，在不知不觉间，正将整个族群推向一个他自己刚刚窥见的、幽暗的深渊。
（不能言……不可言……）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硬的玄冰，冻结了他原本可能产生的一丝动摇。他将视线投向廊道一侧，那里光滑的壁面上隐约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面容依旧平静，眼神却深不见底，仿佛承载了整片星空的重量。
（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我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点燃熔炉，每一次收割灵谷，都在加速这个世界的死亡？告诉他们，我们引以为傲的崛起，我们为之奋斗的繁华，其基石正在被我们自身悄然侵蚀？）
他几乎可以想象，若将此真相公之于众，将会引发何等恐怖的浪潮。刚刚凝聚不久的人心将瞬间崩塌，昂扬的斗志会化为无尽的恐慌与绝望。秩序将不复存在，混乱与自我崩溃或许会比任何外敌都更快地摧毁这个初生的文明。希望，是支撑一个种族前行最重要的东西。而他现在所掌握的真相，却是希望最大的毒药。
（这份重负，唯有我能扛起。也必须由我来扛。）
这不是出于傲慢，而是基于冷酷的现实判断。他是“格物”之道的开创者，是唯一能理解并操作“寰宇鉴”，从海量数据中剥离出这条恐怖趋势的人。他也是人族的圣师，是精神领袖，他的意志不能先于族人崩溃。更重要的是，他是穿越者，他的思维不受洪荒固有观念的束缚，能够理解“熵增”、“本源耗散”这些概念，并尝试去寻找那渺茫的、可能存在的“逆熵”之路。
他迈开脚步，沿着环形廊道缓缓而行。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中回荡，清晰可闻。每一声，都像是踏在命运的琴弦上。
廊道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单向透明的琉璃壁。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格物院核心区域的一部分景象——巨大的中庭花园，错落有致的实验工坊，以及更远处，悬巢城内林立的高塔与纵横交错的空中廊桥。阳光正好，将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飞梭般的个人灵能载具在规定的航道上无声滑过，如同忙碌的工蜂。
繁荣，有序，充满活力。
这一切，是他带领族人，从血与火的废墟中，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他曾为此感到自豪，感到欣慰。
可现在，看着这派景象，他的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沉重。这繁华，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美宫殿，看似坚固，实则地基正在被悄无声息地掏空。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今日方知其言至重。） 他心中默念先贤之言，只觉得字字千钧。人族的“福”，如今看来，正潜藏着倾覆之“祸”。
便在此时，他腰际一枚不起眼的白色玉符微微震动，散发出温和的光芒。这是缁衣氏传来的讯息。
神念扫过，玉符中传来缁衣氏那特有的、温和中带着坚韧的意念波动，除了例行的工作汇报，主要仍是关切地询问他“闭关”是否顺利，身体可否安好，并再次提及了灵植园中“星辉兰”等数种高阶灵植生机流转持续滞涩的问题，言辞间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甚至附上了一小段最新的观察记录影像，那些本该熠熠生辉的叶片，光泽确实比之前更为暗澹了几分。
（连缁衣都察觉到了么……虽然她只以为是灵植本身出了问题，或是局部地脉异常……） 昊的心中一紧。缁衣氏的细心和敏锐，他从不怀疑。这灵机衰减的影响，正在从纯粹的数据，逐步渗透到现实的生态层面。瞒得过一时，能瞒得过一世吗？当某一天，低阶修士发现修炼进度莫名缓慢，当普通灵谷开始减产，当工坊熔炉的输出功率出现下降……那时，又该如何解释？
他沉默片刻，以神念在玉符中回复，语气尽量保持平日的沉稳：“闭关略有小得，无碍。灵植之事，我已知晓，或与近期星辰之力波动有关，我已命人调整园内聚灵阵法规避干扰，汝可继续观察，详细记录。一切如常即可。”
回复完毕，他切断联系，握着那枚尚带一丝温润触感的玉符，久久不语。对这位一直默默支持他、为人族民生付出良多的同伴，他首次感到了隐瞒的艰涩。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枚赤红色的玉符也震动起来，带着灼热的气息。是燧人氏。
燧人氏的意念直接而炽烈，如同他掌控的火焰。他兴冲冲地汇报了“火师”军团新一轮扩编与训练的成果，展示了新列装的、融合了最新合金技术与防御符文的制式战甲测试影像，那战甲在法术轰击下光华流转，防御力惊人。燧人氏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与斗志：“昊！瞧瞧咱这新家伙！妖族崽子们要是再敢来，定叫他们碰个头破血流！你闭关结束了？正好，来看看弟兄们的操演！”
听着燧人氏那毫无阴霾、充满力量的声音，看着他传来的影像中，那些年轻战士们穿着新式战甲、操练着合击战阵时昂扬的士气，昊的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试图扯出一个回应的笑容，却发现无比艰难。
（燧人……你所追求的，是守护族人的力量。可若这力量本身的积累，就是在摧毁族人未来的根基……你我，又当如何自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回复道：“战甲甚好，将士用命，我心甚慰。然修行之道，张弛有度，训练亦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损伤根基。我尚需静思数日，完善一术，操演之事，由你全权决断即可。”
回复完燧人氏，他将两枚玉符都收起，不再关注。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琉璃壁外那片繁荣的城池。阳光依旧灿烂，但他却仿佛能看到，在那无形的层面，一丝丝、一缕缕的天地灵机，正伴随着这城市的每一次脉搏，被缓慢而坚定地抽取、转化、耗散。那条下行的红色曲线，在他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玄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站在光明与喧嚣的边缘，独自背负着通往黑暗的秘密。前路迷茫，希望渺茫，但他却不能停下，更不能将这份绝望传递给任何人。
“必须……由我走下去。”
他轻声自语，仿佛是对自己的承诺，也是对这片天地，对那渺茫未来的誓言。
声音消散在空旷的廊道中，无影无踪，唯有余音绕梁，诉说着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如山岳般沉重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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